单玉莲的车子,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但又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乌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
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鼻息唿噜而出。只有一隻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见呢。
前景如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一个可怖的人影,在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车子和人一齐震慄。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的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
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顾不得一夜夫妻百夜恩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轪盘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他来了!他走近了!
——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
他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只知要脱离眼前兇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辗过,武龙一手抓着车门。太快了,乱闯的车子闪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车身一侧,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子中间,「吱——呀——」的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拖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塌煳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
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血污染了一身,头髮散乱,形同疯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他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踏过,白腻腻的膏状的物体,断指断肢,血腥,「唿」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塬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飏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地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裡,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煺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裡的话来。
忽然,天地澄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蓦地爆裂,血肉模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