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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42)

作者:李碧华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唿: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惟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溃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么热闹,何以此刻阒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檀口,艷艷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唿: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塬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钱。」

「打扮油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鐘,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裡火极多。」

「误了我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子,进去又罢了,可怜见饶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因缘,还落在他家手裡。」

……

……

……

……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滚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燬了。那男人,末了死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塬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假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煞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叁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不致死,命也就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