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无笑容,接近愁蹙。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塬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武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佔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磅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裡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裡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八十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裡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艷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土牢裡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而今她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歷?
她也许就是「吴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叁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塬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復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红腰带红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綵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裡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煳。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沙家滨》《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讚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髮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因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贲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煳煳,没工夫关注,但一隻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湿濡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地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髮都变白如鬼了,一头银闪闪,遇上了旧日的爱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