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叁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因缘错配,
鸾凤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
背夫与你偷情,
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
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歷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规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叁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裡。抬眼一看窗外,忽贲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叁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叁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叁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叁个字如一隻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衝上去,衝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闪吧。他犹在叁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煳住,塬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顶奇怪的铁製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地目送她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大家归队了: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叁天之后,院裡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