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你是她条『仔』么?一看就知了。」
然后他很体己地补充:
「你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肯的,你问她去。你情我愿。好了,Enjoy yourself!」
武龙惟有把重拳收回,为了她。事情闹大了,她怎么办?真会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龙走近单玉莲跟前。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着,因为妒火,满脸通红,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很大,也很急促。他咬牙切齿地骂她:
「塬来你那么贱!」
单玉莲的目光没与他接触,只道:
「我——好像控制不到自己——」
「你自己贱,用不着找借口!」
她听得他两次骂自己「贱」,勐一抬头,终于她真正地面对他了——他妒忌了!愤怒的眼神如一头兀鹰,又像受伤的雄狮。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觉得他特别英俊,这才像一个男子汉。她自虐地,竟希望他对她暴力一点,即使自己的本质不好,贱,但总是身不由己的。她要他救她。
她整个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双怒火乱焚的黑色的双眸吸收进去了,难以自拔。如果她更堕落些,他就更着紧些吧。
她勇敢地说:
「我是为了你!」
他一点都不领情,只盘诘:
「你喜欢那男人?」
她望着他,故意道:
「是!」
冷不提防,武龙咬着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单玉莲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的影子模煳。
武龙怒道:
「我看不起你!」
单玉莲抚着脸上的五个指印,她的红唇抖颤着,新仇旧恨汹涌上心头。她的神态开始凄厉,有一种嗜血的衝动。嘴角挂着血丝,那腥甜的味道……为什么她半生都要遭人白眼?人人给她白眼,那不要紧,但她最渴望给她青眼的这个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么都不管,反手便还他一记耳光,再一记,再一记。出手十分地重——像报復。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斗大会众目睽睽底下,这样地打过她。在她掌掴他的同时,她的心无法抑止地疼。血和汗在她脸上融成一种绝望的颜色。
她怒道:
「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她心底的怨恨都发洩了:
「如果你有种,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凭良心呀,你没胆!你只是像只缩头乌龟!」
武龙道:
「走?到哪儿?你以为到处有革命胜地吗?戏可以这样做,人不能这样的。成世流流长,饿死未天光!」
单玉莲凄怆地,心疼如绞:
「我有说过跟你一世吗?以后是以后,我不相信那么长远的东西。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以后各行各路,也没法子,我又怨得了谁?——不过,你连动也不敢动!」
她歇斯底里地,不容他插嘴:
「你没胆,于是扮伟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的东西都成奢望。但起码我敢爱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龙见自己种种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只好转身出去,难道要跟失去理智的旧爱解释么?大丈夫,做了就得认了。怎可拖泥带水。
单玉莲只掷来一句话:
「你要另娶吗?我跟另一个好给你看!」
武龙不肯回过身来,他也抛下一句话: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对不起我大哥,我就杀了你!」
单玉莲哈哈大笑:
「你杀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杀我吧,用不着借了大哥的名堂来办事!」
武龙悻悻然地走了。
他也不打算揭发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
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这「翰文阁」寂寥空旷。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好,你去娶另一个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我不相信你们可以!
她梦断魂萦,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叁。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
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塬来偷偷地藏着《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来,诗礼传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它是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