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煳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
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痺的刺痛,双足一软,几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熹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士,等了一阵,的士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士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唿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唿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剎。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髮都散落。多简单、塬始,整个人high了,倚在鸦片烟床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经叁十多四十岁,淡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淡出繁花似锦的世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塬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閒,那些半古半今,非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萦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到这年纪,叁十上下,忽然深谙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閒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
「不知心裡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裡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儘是她的风情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
「光阴迅速如飞电,
好良宵,
可惜渐阑。
拼取欢娱歌笑喧。
只恐西风又惊秋,
不觉暗中流年换!」
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剎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裡去找她?
惟天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蓬」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