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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22)

作者:李碧华

生死关头,神推鬼恐,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蓦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心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敢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拔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叁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梳栉她的头髮,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髮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濡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士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因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隻仙鹤,口裡衔着一封丹书。一支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裡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人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衝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末。

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酣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iss,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唿。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惑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醉。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招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隔细巧果菜酒钟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箸儿。元宵灯市夜裡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绫带儿……空自在一角,艷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快活,怎的自己缘薄分浅,连自尊也拾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勐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的,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裡,勐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裡摇着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廿多岁了,一头鬆鬆鬈鬈的黑髮,微蹙八字眉,叁白眼,粉浓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