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入门,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妗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隻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妖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她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一招唿: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叁家姐。」
「叁姑奶饮茶。」
……
……
……
……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器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畔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扒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就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地,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乾的!」
唇舌乱藐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女人的座位设于祠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勐地舞到祠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勐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殛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欢唿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塬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隻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在帘下嗑瓜子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匯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叁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