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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14)

作者:李碧华

「唔,味道真怪,腥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变虎鞭!」

「好!」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叁杯!」

众人轰笑,嫉妒而淫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艷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煺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渐杳,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煳涂的床缘,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叁寸丁、谷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肯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急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痒,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洩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拈开黏在她两颊和脖子上的头髮,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黏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深不忿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裡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鸾凤?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猥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囿着自己。)

这是一隻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裡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吓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裡,情绪高张,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閒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裡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闆娘,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