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这就是『四化』?真是化学了?」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莲妹——」
「唔?」
「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上来给你。」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
「——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落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叁声,一、二、叁!」
单玉莲在踌躇——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我再数,一、二、叁!」
好不好?好不好?
他开始心焦了:
「我又再数,一、二——」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佻挞的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
「叁!」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在这个国家之中,人没有任何私生活。城乡都充斥「小脚事妈」。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日后我出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没顶。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殛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地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扑扑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每次出现,不单「四转」、「八转」地捎来。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裡花俏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和几盒梅艷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磡火车站伫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慇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箱,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你饿吗?」
哗,塬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是蚬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曳,难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作出準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