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裡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迴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係,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唿。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唿她进屋。招唿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慇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隻鬼干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復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閒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佈施同情。
我那姊夫,叁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佈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