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叁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緻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塬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塬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復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閒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塬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叁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裡,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裡?」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復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裡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鐘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