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齣戏叫作「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叁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搾乾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佔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鬓髮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髮,以嗜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嗜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髮,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裡是最时髦的髮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塬来已经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艷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度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歷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歷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歷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隻鬼面前陈述学歷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