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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32)

作者:李碧华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一九叁八年七月七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洩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煺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覆覆。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採访完毕,我们叁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一九○五年七月五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十多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叁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麵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裡,电车自石塘咀,悠閒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

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準,把叁十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

等到差不多开画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爆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鬆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唿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吔!怎么你买叁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