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裡了吧?」我尽量放轻鬆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内地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一六八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叁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捨。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得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绝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準为低之男子,得以下台。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唿!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裡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姊姊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同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甥子。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叁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餚许是烧猪膍。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到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