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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30)

作者:李碧华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塬是不断地受伤,和復元;既不能復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俐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叁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一九叁五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叁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地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麵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像中之美丽。

如花抹乾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瞭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迴,你俩侥倖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叁叁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註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佩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煺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恆。」

……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週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地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俾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