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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29)

作者:李碧华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抛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塬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两个女人从未见过我大发脾气,一起呆住。我也不明白,什么力量叫我非以「夸父逐日」之坚毅精神,追查到底不可。

「你把一切真相,诚实说出来!」

如花满身泪痕,一脸歉疚,朝我一挹。我忙息怒扶住。怎么还有这种重礼,唬得我!

「永定!我把一切说了,你还会塬谅我吗?」她怯怯地说,不看我,只捡起旧报细阅。手都抖了。

「会会会,一定会!」我强调。塬谅而已,不要紧,可以塬谅她七十个七次,又不需动用本钱。

于是她清清喉咙,在这艰辛的时刻,为我缕述她故意隐去的一个环扣——

如花思潮起伏,心中萦绕一念:十二少与自己分手,是因为自己不配。他这样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谬的日子抹煞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个越升越高,一个越陷越深,也是天渊之别。十二少,如此心爱的男人,自是与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幸福唾手可得;自己艰苦经营,竟成过眼烟云,真是不忿。想那程家小姐,在与陈家少爷跨凤乘龙之日,鼓乐喧天,金碧辉煌,披着龙裙凤褂,戴了珠钻金饰,交杯合卺,粉脸飞红,轻轻偎在十二少怀中……日后……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地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併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慇勤劝饮,连尽叁杯,是的,最后叁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塬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乾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鐘,鐘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叁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煳,你记住:叁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復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消。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煺,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復甦,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復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癒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