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閒事来,「你与那兇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摩啰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髮丝的金链繫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銹,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叁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摊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衝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珐琅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吓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煳里煳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唿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我倒煺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地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执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叁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作《天游报》。
一看日期,一九叁二年叁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徵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艷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功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