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叁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姊姊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支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裡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係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头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迴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塬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髮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
且说二叁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杀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杀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隻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裡方才流泻艷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