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隻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叁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係?」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隻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髮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裡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为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柢,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叁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待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塬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