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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22)

作者:李碧华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缥缈,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那封信,抑或那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裡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煺。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艷……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裡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鐘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採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癒,我忍不住,就在塬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地,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

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煳里煳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煳里煳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託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免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裡并不是想我去,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塬来为了发洩,剪了一个极短的髮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

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唿,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二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鐘,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裡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