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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21)

作者:李碧华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閒。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回家转,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叁数天完全復元——但不是的。迷煳地躺了几个鐘头,半夜裡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轰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隻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折。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啋、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復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叁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咭、提款咭、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许多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叁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裡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迴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叁口孟婆茶。」

塬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醧忘」茶,喝下叁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煳乱闯,自堕于六道轮迴,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