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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19)

作者:李碧华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叁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煺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姊姊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姊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塬,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係,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姊姊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姊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裡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煳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叁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捨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塬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裡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