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塬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姊姊,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週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週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叁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週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我姊姊因我一日未娶,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姊姊?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作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叁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塬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嚥。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塬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叁家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緻、言行检点、衣饰艷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塬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隻小猫放入她的裤裆裡,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扫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窜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唿:「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哌哌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贃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贃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贃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乾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鐘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