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準,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入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叁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叁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玉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裡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则我此生也必得在叁十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裡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瀰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舖,稍稍张了半扇门,裡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閒话家常。墙头有毛笔写了该店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的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叁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饭了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裡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舖。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叁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叁十几号进军,莫不是叁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叁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舖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裡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歷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叁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作点心——我也学作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须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