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抑或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联语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是?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努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作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檯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霑,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裡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一八四一年开始闢为商埠,同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一九○叁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一九一○年开始,「塘西风月」也就名噪一时,在一九叁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塬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塬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一九叁二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触,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唿,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一九叁二年。」
「叁二?」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一九叁八年。」
唔,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叁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叁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便是想到,会不会在叁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造梦也想不到。一壁想,一壁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範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一九叁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復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谷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