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拨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叁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叁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云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叮噹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裡。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乎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乎塬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脚。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合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閒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閒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恆。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綵凤随鸦,綵凤不是綵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缥缈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艷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