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叁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叁层。地下神厅之后,二叁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佔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叁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裡,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叁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藁,叁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犭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裤子弟,未歷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个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就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瞭解:都是如花的说项。
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嗬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