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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与狮(64)

作者:兰晓龙

万里抱怨:“你们都搞错了。金龟子是金龟子,屎壳郎是屎壳郎。”

千里:“不是吗?……就是吧?”

万里还想抱怨,但忽然想起某件美好的事情:“说到金龟子,我想起那天太阳落山……”

千里:“屎壳郎和太阳落山……”

万里:“因为它们都是金色的!是金龟子——”

从小吵大的两兄弟互相瞪着,都冻得神志不清,可不碍他们装模作样的凶狠。万里决定不理会哥哥的胡搅蛮缠,叹了口气:“那天太阳落山,我找到块特别好的石头,一下砸出三十个水漂来。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三十个。水漂也是金色的,好像要追着太阳一起落山。”

千里看着弟弟,笑了笑。

万里:“笑得很讨厌。”

千里:“等回家要砸给我看。我笑是我刚想明白,我老想,我弟该这样,人那样,其实我弟什么样,他就是我弟那个样。你走上桥时是孩子,走下桥时是汉子,可你还是个孩子。挺好的。没有比这更好的。”

听不太懂这种赞美,但是万里决定和好:“回去我练投弹。再不蹦着扔。”

千里:“回去你再别碰手榴弹。我不想吓死,也不想气死。”

这是万里真的内疚的事情:“嗯哪。”

千里:“但是要孝顺,一定要孝顺。”

这趟门出的,万里也深觉如此:“那是当然。”

千里:“要学习,否则下次你还得胡扔手榴弹。”

万里深觉如此:“那是一定。”

千里:“好好做人。”

万里:“你有完没完?”

小雪纷扬地落下,小雪落在他们身上,经久地不化,因为他们体表跟冰雪一个温度。

一一一

万里现在是一个雪人,而千里看起来反而比他好一点——是个冰雕。

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万里用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厘米一厘米地把脖子转向了天空。时间对一个冻僵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漫长的渴睡。

很多的夜航灯,C119运输机群在空投巨大的集装箱,每个箱子的两端都系着好几具巨大的降落伞。

万里用他冻僵的舌头呼唤:“哥?”

千里没动。

万里:“哥?”

千里终于轻轻地动了动,连接着下巴和胸膛的冰溜子断裂。

万里终于意识到什么,但连悲伤都是被冰冻的,他拼命想着一件能激励起哥哥生机的事。

万里:“哥,带我回家。你说过的。”

千里:“万里?”

万里:“在呢。在的。”

千里:“带我回家。”

他再也没有说话。

一一二

漆黑,土地和空气都在震颤。

万里使劲睁开眼,先是漆黑,然后是冰白,他费很大劲才睁开了被冰封的眼皮,看清周围的动静:

他们坐在美军的群落之中,周围是从下碣隅里撤下的装甲纵队。透过渐起的晨曦,千里看到昨晚空投下来的钢桁架整体桥梁被搭在断桥上,车队正驶过——桥梁又被修好了。

小杰登包扎得像半个木乃伊,坐在吉普车上,带着难以言状的表情看着路边这两尊九兵团的冰雕,后来他把他的目光投射向布雷登:布雷登被绑在一辆坦克的炮管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运载他挚友的尸体,因为无装甲车辆根本没能力从前沿撤下来,于是战车被派上了运尸的用场,坦克和战车能容得下伤员和尸体的地方全塞满着伤员和尸体。

一道烈焰夹着浓烟喷射,让已经有点战场恐惧症的小杰登身子一颤。那是个有点神经质的美军,他扛着火焰喷射器,对着他看到的任何九兵团的烈士遗骸喷射,这是战场的收殓方式,但也不妨理解为泄愤。

千里和万里是醒目的,喷火手一步一滑地过去,然后黑红相间的烟与焰裹着那团冰白的人形。

万里无声地哭泣,他没有武器,这无关紧要,他冻僵的肢体根本无法行动,他用尽力气才让一根手指动了半毫米。

他看着喷火器的射孔对向自己。

但是那名美军在冰面上滑倒,再爬起来,他发现他已经喷光了所有的燃料。他把那件沉重的武器解下来,扔掉,在粗鲁的叫骂和推搡中挤上一辆最近的车。

于是千里成为燃焰缭绕的枯坐骨骸,他燃烧的热量缓慢地融化了万里身上的坚冰。

小杰登一直出神地看着这冰霜与烈火的兄弟俩,他是尾车,几个刚在预制桥梁上装好炸药的工兵跑过来,把这辆车挤得滴水不漏。它艰难地驶走。小杰登直到驶离视野还在看着火的千里和冰的万里,似乎看见了生命中最大的困惑——或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