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空寂的对岸是万里的回家之路,但它很快就不再空寂,硬胶鞋踩着冻雪的沙沙声很轻微,但汇在一起就很庞大。更加稀落,更加瘦削,更多伤痕,更多苦难,但是九兵团主力——第七穿插连一直在找的大部队——终于到来,他们以步速紧追在美军之后。
爆炸。祠鼐桥在他们面前坍塌。
然后他们愣了一会儿,用冻滞了的脑子在想发生了什么。并不需要商量或者鼓舞,战斗已成为这支惨胜之师的本能,他们收拾破碎的建筑材料,他们开始搭一座能用于追击的桥。
火焰熄灭。千里已经燃尽了身体里的可燃物质,他现在是一尊稍加碰触便会成为粉末的枯坐骨骸。
万里身上的坚冰已经融化,他像个得了重度“冰人症”的人,但终于可以动作,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哥哥,直到他终于忍不住碰触了一下千里。
千里碎裂了,无声无息地坍塌。
万里看了看彼岸,桥正在一尺一寸地向这边延伸,他很想做点什么,也需要做点什么,于是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的兄长。
后来他不再回头了,他收集破碎的材料,他要搭一座从这边通向那边,能让九兵团继续追击的桥。
一一三
港口陈放着长到没边的、要被运上货轮的、死在长津湖的美军尸体,没有足够的棺材,只有临时凑合的帆布。讽刺的是,另一侧堆放的是麦克阿瑟抢运来的圣诞物资,他答应的圣诞礼物清单。
小杰登先在对面寻找,再在尸骸的长列里寻找。他拿着在对面找到的威士忌,找到了布雷登。他拿出一支笔,在酒瓶标签上写上:一瓶喝了就没有战争的酒。
小杰登:“需要三十三万瓶,可我们只有一瓶。所以我们并不会因此变得聪明。但是无论如何,圣诞快乐,我们要回家啦,布雷登。”
他痛饮,或者说痛苦地啜饮。此刻,在小杰登的眼前,是更广阔的周围:蝗虫一样密集的飞机在升空,蝌蚪一样密集的摆渡船在舰与岸之间奔忙,驶向自海岸至海平线停得密密麻麻的军舰。因为兴南港根本不可能给总数一百九十三艘的舰只提供足够的泊港。他们丢弃了一切,把要逃离战场的人们运上舰船,连航空母舰上的飞机都被掀进海里,为了腾出更多的停机位和撤离更多的人。
更远处,是四百吨炸药和五十万磅航空炸弹的爆炸,它是世界末日一般的几道蘑菇云——美军在摧毁他们没法带走的物资,他们现在很清楚——得到足够物资的九兵团将是他们的灾难。
一九五○年圣诞节前夜,美第十军十万五千军人和九万八千平民撤离兴南港。拂晓,第九兵团第二十七军占领兴南港。
一一四
军团指挥部的军官在整理成箱的军人证,类似的箱子堆砌出了半边墙壁,这都是出发之际为保密考虑代为保管的。
我们看到其中的一个熟识的名字:“谈子为。职务:某团参谋长”。
宋时轮听到军列进站的鸣笛,走出房屋。他的眉头自长津湖开战之日就没展开过,因为九兵团一直濒临绝境,直到把绝境打成胜利。惨胜。
完全临战状态,也确实战痕累累的军列缓缓入站。军列还没停下,就已经饱览了那些在生存线上挣扎,却以肉体较量钢铁和高能炸药的人们,那些伤痕累累,伤员率近百分之百的人们——但他们看不见那些已经回不来的人们。
军列停下。没有这种要求,但是归建的部队仍习惯性列队。还能成列的是少数,几十个、十几个幸存者的连比比皆是。
宋时轮静静地站在某个角落向他残破的军队敬礼,他没打算上去讲什么,因为这样的一支部队,一切你想讲述的,都已经尽在不言中,或者说尽在行为中。但是宋时轮忽然间泪流满面,因为他看见万里:
万里一个人安静地站着,既孤独,也安于孤独——一个人的第七穿插连。
一一五
菊香书屋里,那份电文被放在一堆书籍和待处理的文件里。电文上写的是:“今天,志愿军总司令部遭到敌机轰炸,毛岸英同志不幸牺牲。”
毛泽东从他经常一坐一整天的书桌边站了起来。
他走过了他之前和长子共处过的几个场景,依稀犹在,但最让人痛彻的就是这个依稀。
后来他回到了内室,打开了自己的衣柜。他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后来他发现他拿着毛岸英临别时送他的大衣。
于是他把大衣抱在臂弯里,如在拥抱他的儿子。
后来他慢慢披上了大衣,如在被儿子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