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地喜欢这个处境,他想等等再死。
千里回身,看见的是一个他背着身根本无法想象的战场,和第七穿插连的最后一次冲锋:
谢尔曼坦克抬高了喷口,靠仰角让燃焰呈自由落体下落,这断绝了七连幸存者最后的生存希望。
于是七连冲击,在火雨汇成的火海中冲击,带着浑身火焰冲击,爬上燃烧的潘兴坦克,扑过即将合龙的断桥,用身体堵住喷射的火焰,用瞎了的眼和烧着的手投出手雷。
他的老弟脱得就剩个褂子,因为向他求助,现在落在最后,狂乱地挥舞着一个手榴弹。
千里:“万里!”
万里懵懂地回过头来,现在这应该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回头的声音。
千里:“你们……在跟什么打?”
万里:“……你也不认识?”
千里不想说你刚才经历的是老子十年也没见过的惨烈和恶战。
最后一次手榴弹的爆炸,那个燃烧得像火焰精灵一样的七连士兵在美军的攒射中跌下断桥,有多悲壮就有多无奈,七连至此剩下的“唯二”战士,也就是残骸那边的兄弟二人。
一块蜂窝板落下,连接了断桥那边的冰霜和这边的烈焰,断桥不再是断桥。
潘兴坦克还在燃烧,并且迎来谢尔曼坦克的撞击。
千里听着坦克撞击的巨大动静,看着火海中的潘兴坦克的残骸让人牙酸地开始挪动。
千里:“跑!万里!跑!”
兄弟俩在伤痕累累的祠鼐桥上狂奔。
潘兴坦克终于被推开,成为祠鼐桥下的又一个自由落体。谢尔曼坦克出现,一尊裹挟着烈焰的钢铁怪物。
谢尔曼坦克追赶和喷射。火龙沿着桥梁,把桥梁变成火海。
平河看过了天与地,现在在看头上的火焰,橙红色的烈焰在冰白的桥梁上燃得相当醒目,就像说:我在这里。
千里和万里狂奔,在还能腾出手的时候,他们把七连的战死者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始自梅生,如同仪仗,历历在目。千里和万里奔跑,命在旦夕,但没法不去看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被火海吞噬。
谢尔曼坦克驶行,喷射。吞噬了梅生,吞噬了七连。
平河抓住了导火索,把信号枪的枪口贴在上边,他甚至不打算让它们从头燃起了,所以他直接把枪口顶在肩头的火线会合处。
他看着头顶的烈焰开火,两根火线飞速地燃向他的胸前和肩后。
平河最后的意识——绿得像春天一样。
千里拉扯着弟弟奔跑,筋疲力尽,即将被火龙吞噬。
他看见从桥下斜飞出来的绿色信号弹——在这惨白的天地间难得的一点绿色。
千里:“回家喽,第七穿插连!”
这一次的爆炸并不暴烈,没有之前的迸飞和四分五裂,但它自下而上摧毁了早已伤痕累累的承架结构,失去支撑的桥面像骨牌一样递次坍塌,这种坍塌甚至有点静谧的诗意之美。
半空中飘荡着一抹红色——来自万里的那条围脖——焦炽的红色。
谢尔曼坦克和着下坠的桥梁翻滚下坠,在翻滚中它仍然在喷射火焰,但这并不让它比断裂的桥梁来得醒目。
于是第七穿插连的逝者们在水底相聚。
半座祠鼐桥在美军森然阵列的战车之前坍塌。
千里和万里跑过,倒塌的桥梁并没让他们停止奔跑,也没能让他们欢呼,那里边实在有太多伤痛。
一一〇
奔跑一直到已经成月球表面一般的桥头镇才停下来,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跑不动了。
千里:“喘会……你让我喘会。”
从奔跑成了小跑,从小跑成了步行,从步行成了蹒跚,从蹒跚成了接近爬行。和许多九兵团的战友一样,战斗时站立,战斗结束时倒下。
万里:“我想睡会儿,哥,我能不能睡会儿?”
千里很清楚弟弟为什么想睡会儿:万里在这样的气温下穿着个褂子。冻死并不难受,通常在无法抑制的睡眠中死去。
千里脱下自己的棉衣,像儿时一样拉开了袖子,让弟弟穿上。万里感受到温暖,模糊地应和。
千里:“坐会儿,坐会儿吧。不能睡,真别睡。”
千里挟着万里在背风的残垣边坐下。极低温在他还神志清晰时就把他冻僵了。
千里:“万里,给哥说点啥,哥还想咱们一块回家。”
万里:“你给我抓的金龟子,它飞回去了吧?”
千里抱怨:“我不知道打过这种仗的人该叫什么,英雄还是榜样?可他居然惦记一只屎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