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河哭泣,他一只眼睛瞎了,于是连瞎了的那只眼睛都在哭泣:“走了。帮把手。”于是他们相互帮扶着,平河用绳索在腰上绑了死结,千里把他往下缒。
那辆谢尔曼坦克紧闭着舱盖,行驶的速度谨慎小心到让人发急。它没像前两位那样上桥便来一通速射立威,那门看上去就很醒目的主炮就没开过,它是在拉近的过程中偶尔使用一下车内机枪。
实情是这家伙的主炮是木头伪装,伪装成坦克,因为战场上从来把这种步兵之灾当作集火对象——对反装甲能力为零的七连这没啥意义。
万里被那个猥琐得对不起坦克二字的家伙弄得有点发急,同时觉得有点不对。然后他忽然想起来,没千里,没雷公,没梅生,也没余从戎和平河,他第一次在没有主心骨的情形下作战,回望,千里正在把平河下缒。
转头,谢尔曼坦克又驶近几米,其后掩映着工程车。谢尔曼坦克转动着它的炮塔,让所有人等待主炮轰鸣,可木头炮旁边的喷管里喷射出一道既炽热又阴毒的燃烧着的油柱,击打在潘兴坦克的残骸上。
就像高压水龙喷射在目标上的水花四溅,只是每一点滴都是以近千度高温燃烧的凝固汽油。
火龙冲着正准备投弹的万里扑来,迅速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万里:“哥,顶不住啦!”
谢尔曼坦克在喷射中微调炮塔,这相当于它的扫射,让断桥的那一端完全成为火海。至此已经了无障碍。工程车驶上,接续已经被中断两次的作业。
但是一只燃烧的手从残骸后投出燃烧的手榴弹。
祠鼐桥上没有怜悯,七连继续投弹,坦克继续喷射,工兵继续作业。
千里把平河下缒,背包带拼凑出来的绳索让人提心吊胆,平河加两箱炸药是一百多公斤的分量,连番的跋涉和恶战早让他体力衰竭。
身后的断桥熊熊燃烧,背上都能感觉到炽人的热量,没回头,用僵硬的手指一尺一尺地下放着绳索。
平河看着渐远的千里,当别无选择时说什么都是干扰,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晃动,用眼睛交换焦虑。
谢尔曼坦克的第一次喷射就把七连的幸存者减少到了个位数,被燃料柱直接喷射到的当即就死了,但潘兴坦克的残骸阻拦了绝大部分,谢尔曼坦克微调着射角,把整辆残骸烧成烙铁,换着角度折射,让燃料溅射残骸后的敌军。
美军终于找到了适用于这个特殊地形的最佳武器,排除了对面之忧的工兵施工速率倍增。
万里蜷在潘兴坦克的死角之后,但溅射的液体没有绝对死角。看着咫尺之外难以辨认的躯体,也看着身边的战友被星星点点的火焰浇淋,火焰很快蔓延成大面积的燃烧,战友不再沉默忍耐,他含混地吼叫着,站起来投弹。
于是某个阀门被打开了,幸存者纵跃着燃烧的躯体,把被炙烧的痛苦变成射击和投弹。
万里也站起,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在燃烧,万里撕扯掉燃烧的衣服。
他的呼号其实不是求救,而是找个心理依托:“哥,顶不住啦!”
千里身后的七连,那是一片浓烟与烈焰的火场。
而他眼中的平河是一个越缒越小的人影,仿佛要被其身后无穷大的冰河吞没。
而平河反而能看到战场所在,他头上巨大的灰白桥梁,他看不到的坦克正在喷射他看得见的烈焰,没落在桥上的火焰从他身边纷纷扬扬落入冰河。
万里:“哥,你倒是回头看看啊!”
千里:“那你就走吧!过后再来数我背上的枪眼!”
烈焰中孤独的万里看着冰霜里孤独的哥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哥哥光洁的脊梁和创伤满目的胸膛。当时他以为那很是汉子,现在才明白是难以承担的承担。
万里:“……哦,那我再顶会儿。”
英勇,倔强,有很多拧巴,但仍是个孩子,万里捡起一个燃烧着的手榴弹,冲回火海。
身边是桥墩和被炸出来的粗粝缺口。平河拔出刀子。
千里:“不要!”
平河手起刀落,千里手上一轻。
但并非是平河坠入冰河,那样就叫前功尽弃。他到了他要到的地方。那处巨大的爆痕勉强可以站人,平河死死抓着断裂的钢筋水泥,把自己塞进去。他胸前绑着炸药箱,于是他像同时在拥抱祠鼐桥和炸药。
他和千里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不打算上来,也不可能上来,千里也知道,这是最后一眼。
然后千里从桥栏上消失。
平河拿出了信号枪,他发现他所在的位置无比奇特,雪山,冰河,冰冻的天穹,战斗激烈,可天地间又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