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弟弟的声音被吹得很悠长,以至带着哭腔:“还——有——手——雷——吗?”
他看见他脆弱又顽强的老弟,低着身子在七连的遗体上翻找,直面或狰狞或平静的遗容,继承过他们手上的武器。他看见他还在的七连,连重伤员都算上尚不到十个人的存在,踞伏中等待敌军的下一次攻击——就算长时间的爆轰没有损坏他们的听觉,那几个可能也就剩下一个反应了:攻击来临时冲上去的反应。
唯一还在射击的是平河,专注到麻木的射击。
千里:“余从戎呢?”
没回答,但平河那一只独眼流露出来的哀恸,和断桥那边被再度爆破的惨状让千里明白了。平河终于打空了他的机枪,于是回到残骸之后,在弹药箱里翻拣出子弹安装弹链,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装弹一下午突突三分钟说的就是他这种弹链机枪,可七连现在已经彻底打零碎了,没人帮他安装弹链。
这样的窘迫让千里几乎不好意思说出他的要求,以至像是请求:“爆破需要人。下边……下去就冻僵了。都摔下去俩了。就我一个人。”
唯一响应他的是万里。千里相携相扶着老弟,走向缒绳的桥头,身后又有沙沙的脚步,平河放弃了装弹的徒劳跟上来,很平静也很古怪,从来不主动说话的他今天主动说话。
平河:“今天是还债的好日子。”
千里:“牺牲的好日子。”
平河:“还债的好日子。”
千里没去较劲这个,把缒人的那根绳拽上来,想绑在自己腰上,这回他想自己下去,可没人拽着不行。可平河却在做完全相悖的一件事,他把缒下去的两箱炸药给拽上来,甚至可以理解为搞破坏。
平河思忖:“得有个火。”
千里示意了一下他的信号枪:“下边能把人吹飞了,啥火都不灵。这回我用这个。”
平河用点头表示同意,从他手上把信号枪拿走,千里没表示异议,若有所思地看着。而平河开始做一件事,他把两箱炸药绑在身上。
平河:“小万里啊,我一直想学余从戎这么叫。他不过脑子就能把你当小兄弟,我是真没有脸拿你当小兄弟。”
万里看着,他预感到又一件他无力阻挡的事将要发生,发生的每件事他都无力阻挡:“你……不要去,不要去。”
平河:“我是第七穿插连第623个兵。七连第623个兵是七连第305个兵余从戎在淮海抓的俘虏,后来他想重新开始,可他是个第一笔就写错了的字。”
他把炸药一前一后在身上绑扎结实,把两根导火索拉过肩头拧在一起,让它们搭在胸口。他个子很大,一箱炸药在余从戎背上像是龟壳,两箱炸药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
平河:“别难受,要难受也听我说完。来七连,你的第一问,谁杀了百里?我。他进攻,我防守。我杀威胁最大的目标,你哥是威胁最大的目标。往下余从戎冲进来,逮了我们一地堡的人。”
万里艰难地干张了张嘴,出不来声。
平河:“余从戎隐约能猜到,可他没说,七连就没人知道。别杀我。不是求饶,是求你给个机会,我把命还给你哥俩的机会。”
万里像一条将在寒风中冻死、渴死的鱼。
小杰登被从桥上拖下来抢救,他已经丧失战斗力了。
车队在大骂,此情此境人人都是炸药。车队又在挤出更大的间隙,以便调动他们新到位的杀器。又一辆工程车,这没什么,再一辆是谢尔曼坦克,这让小杰登晕沉中都很是嘀咕:重型的潘兴坦克都没用,中型的谢尔曼坦克能干什么?
谢尔曼坦克粗暴地挤过,把一辆挡路的吉普撞翻。小杰登看见谢尔曼坦克之后的燃料拖车:那不是谢尔曼,那是一辆喷火谢尔曼。
平河:“挑明了说,是要你别难受。不值当为杀你哥的人难受。”
潘兴坦克那边传来“又来了又来了”的呼号,那唤起了万里本能的反应,他蹒跚地走向那边,连肢体都有些扭曲。
平河看着千里,千里看着万里的背影:“结果他更难受了。他以前没朋友,现在真当你是朋友。”
平河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一个就要去死的人?”
千里:“我早就知道。”
平河愣了一下,现在是他像万里一样,一条干张嘴的搁浅之鱼。
千里:“当时就知道。不是全连,但全连骨干都知道——哦,不对,你现在也是骨干。知道,可都装作不知道,是你一直存着颗不如死掉、最好死掉的心,可七连想你活。”他帮平河整理身上的绑缚:“不跟你争。矫情不起,你又好像比我更懂炸药。可我会想你,比万里还想。记得百里的人越打越少,打完这一仗,他真就要成一个只有名字的前连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