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当值的士兵就此没有起来,他的战友摸索他的脉搏和鼻息,然后把他抬到位置最好的那棵树下,无声地顶了顶他和冰雪同温的脑门,离开——那里已经有几位牺牲者了。
然后逝者的战友继承了他的哨位。
三六
柳潭里。军号吹响。这个韵律注定将伴奏美军在长津湖的噩梦,然后火山爆发,或者雪山崩塌,成百上千个V形的战斗组跃出隐蔽地,他们最近的甚至已经接近美军军营外沿。乱成一团的美军车队不是目标,目标是军营——至少是军营外的战壕。没有什么山呼海啸的呐喊,老兵用不着那样壮胆,所剩不多的体力全用于冲刺,于是如果除开爆炸和被袭击者混乱的喊叫,这几乎是一场安静的冲锋,只有硬胶鞋在冻雪上急促的沙沙声。他们甚至不怎么开枪,因为子弹不多。
大量的迫击炮烟幕弹算是他们仅有的掩护。因重炮奇缺的贫弱火力和美军的装甲程度,烟幕弹反而比杀伤弹效果更好——它至少能掩护冲锋,当冲出山林,步兵们在雪地背景上相当醒目。
雨点般的美军照明弹试图把雪夜拉回白昼,但这并不能突破烟障,于是对所有存在烟障的区域覆盖火力。这是让志愿军印象深刻的投掷当量,以至迄今炮兵仍是中国陆军的第一大兵种,吃过苦头,所以要虚心学习。
志愿军开始出现伤亡,而且是大量伤亡,不再把全部的力气用于冲击。这部分卧倒掩护,那部分跃起冲锋,交替跃进,交替掩护,互为臂助,互相支援。
几百个手榴弹在接敌后终于雨点般飞出,在近距离上它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奇观,接着是下一个奇观,幸存的志愿军冲向自己制造的爆炸,甚至被自己的弹片击倒,然后他们跳进美军战壕。
美军的电台在这样呼号:“群山在攻击我们!”
战争自伊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白昼来临。
三七
千里:“听见了吗?你们听见了吗?”
他反穿着棉衣,冰霜覆结的白色衬里让他惨白、瘦骨嶙峋的脸部被冰雪勾勒着轮廓,但忽起的战伐之声浩浩荡荡,在山峦中传得横无际涯,让他黯淡的眼睛里又炽烈地燃烧起火焰。
七连筋疲力尽,反穿的衣服在几星期的艰难跋涉中早成褴褛,而褴褛又冻成了板块,任何能用得上的布料:被子,被单,围脖,本来用于替换的单薄内衣,甚至已经快吃空的干粮袋,被他们用一切方式紧束在腰背、耳鼻、膝和脚部——这几个部位是极寒气候保暖的重中之重——以及把所有能保暖的部件绑至贴身。作为南方来客,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后才明白这些。为防止深陷,他们脚上绑着树棍,把布包在鞋上,没手套的甚至把剪出洞的袜子套在手上,有人把同样开了孔剪了洞的袋子套在头上。穷尽了一切。东北老乡的那些馈赠帮了他们大忙,被他们一再分配,轮番使用,没出现大规模的冻伤减员——现在那部分还点缀着他们的武装。
这是一支像乞丐一样的军队,和一双双燃烧的眼睛。
也有看不到眼睛的:包括梅生在内,十多个人腰间用绳子拴成了串。他们眼睛上裹着深色的布料,被炮排层层叠叠地保护和牵引。雪盲症,当它发生时做什么也都晚了,只能慢慢等待痊愈。
所有人都知道千里在说什么,但都没说什么——连千里都在等梅生说什么。
看不见的梅生仍然会意,他艰难地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绳索的一头拴在万里身上,那家伙又在愣呆,带累得梅生也走不动了。雷公的瞪视让万里就势走了两步,梅生终得松动。
梅生:“战斗的声音。友军在作战。友军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团。”
这是在临战动员,千里:“现在我们来了。”
梅生:“对,迟到,挨饿,受冻,迷路,血管里流着冰,晃瞎眼,我们的地图来自小学课本,连我们的指北针都冻上了,但是我们终于来了。”
千里:“现在怎么做?”
问的不是梅生,是全连。全连没有用呐喊回答他,为行军方便,倒背的武器调整到待击位置,检查。千里所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这就是态度。
千里:“第七穿插连!放弃隐蔽!目标战场!炮声方向!全速冲击!第七穿插连!”
冲击,无声的冲击,连一帮雪盲都在冲击。雷公和万里,两只“导盲犬”,拽着两头的缒绳,可这是森林……
所以七连冲击的头部腰部很壮观,如狮虎如熊罴,尾部,则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