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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与狮(18)

作者:兰晓龙

但梅生已经进入某种心境: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穆旦《赞美》1941)

列车的驰行让原野和视野中的硝烟逝去,这种逝去变得越来越缓,最后它在减速制动中徐徐停下。

蹄声。骑马传令兵在通知:“各单位下车。轻装过江。”

三〇

部队从各车厢里像漫出的水,再凝合成一个个铁的块,并且在同时就开始了行进。细碎的脚步声是主流,轻微的报数声则很罕见,他们尽可能地减少动静。

千里堵在七连的必经之道上,身边来自老乡的防寒具让他像个摊贩,而挂在颈上的红围脖又让他像个路标。

千里吆喝:“大件三人一件,裤子棉衣算大件。小件老子酌情发放。”

余从戎满身手榴弹挂得像棵果树,还嫌弃扔过来的棉鞋套:“轻装啊,轻装。”

千里:“轻装。不是轻骨头。”

余从戎:“你开店要被人打的,我跟你说。”

千里:“滚。”

炮排多辎重,所以过来的万里像头人形骡子,恨恨地瞪千里一眼。千里没搭理,把一副手闷子扔给雷公。后者正忙着捡万里边走边掉的零碎。

雷公:“有驴脾气没驴本事!算了算了。呔,休走!”

前句说的万里,后句喊的梅生:刚跨上脚踏车没蹬两步的梅生被拽下来,他的宝贝被征用了。

梅生一边往车上可劲加负荷一边抱怨:“压坏啦。真压坏啦。”

千里看着老弟的背影,也看着军纪俨然又小动作十足的七连走过,就手分完最后几件,最后一副耳罩子他扔给了平河,也没管那位感激到茫然的神情,拍拍手追赶他的连队去了。

身后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某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千里回头,廖利民那帮真正的炮兵聚在平板车上,他们和他们的炮都没下车,于是只能以琴为别。

梅生:“没办法,他们跟不上我们的行军。”

千里:“我们得把六十毫米迫击炮和掷弹筒当成炮兵。”

两个人都知道没有炮兵的仗会如何艰难,一边说着忧心忡忡的话,一边向无法参战的炮兵兄弟绽放笑容,反倒是廖利民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忧伤。

挥手,追赶已经远去的部队。

三一

晚上,队伍来到鸭绿江大桥。

几千个脚步在轻微而又震撼地齐响,几千支枪械在几千个肩膀上往一致的方向晃动,几千个均匀有力的呼吸在夜色中荡漾。

前边是高耸的钢梁,这支队伍的先头已经踏上桥梁。

但是万里像快溺死一般使劲吸进空气,身处其中的方队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旋转的重影。近半负荷已经分散到了梅生的车上,可他哪经历过行军?

平河:“看月亮。”

万里麻木地看月亮,被汗渍成一团的黄色:“干吗?”

余从戎:“想你哥,想爸妈,哪怕你那只屎壳郎。反正别总惦着腰腿上痛得想割掉的那几块肉。乖乖,这背包绳,要做吊颈鬼吗?”

平河帮他扯松胸颈上的五花大绑,垫了块毛巾。

于是万里的世界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几千个脚步并未刻意整齐,但是绝对划一。几千个呼吸匀净得让万里安宁,应和着脚下钢盘水泥的轻微震颤。千里背着全连仅此一支的PPSH-41冲锋枪走在队伍侧前,眺望钢梁外皎洁的月亮和蓝黑色的夜云。

万里:“鸟。”

余从戎:“哪有?小万里又说胡话了。”

平河张望万里看的那个方向,然后很生硬地答:“B-29轰炸机。”

他可能还在后悔,因为他平时的表现绝不像有这份辨识能力,但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防空号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吹响,再被各单位主官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传达,譬如七连就被千里的铜哨和梅生的口令双重传达。

梅生:“熄灭灯火。急速前进。”

火把和数量稀少的电筒全部熄灭。呼吸和钢梁水泥的震颤都剧烈起来,包括七连在内的整支部队仍保持着队形,以队列允许的最快速度冲刺行军。这不是亡命,要疏散你也得过桥再说,而一窝蜂撒丫子效率绝不如此时的有序。

这并不是短程。刚调匀的呼吸又混乱不堪,万里跑得眼里充血,但忽然又松快了些:余从戎和平河一人一只手,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