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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与狮(10)

作者:兰晓龙

二〇

清晨。十里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的软弱,所以船泊得远离船民的聚落。尽管他坚硬笔挺得像根船篙,可老伍家的人自尊心都有些过头。

千里看看爸,看看妈,看看万里。万里在爸妈身后眼珠子转得滴溜的,也不知在动啥歪脑筋。说真的,千里走得有点没脸,昨天回,今天就走,他又没法跟爸妈解释。

千里:“立春就回来,帮你们盖房子。”

十里笑得有点讥诮:“不急。哪件事都比这个破船要紧。”

千里:“这个破船对我来说和新中国一样紧要。”

十里:“说话都听不懂了,还不如不懂事。”

千里:“万里?”

万里赶苍蝇一样:“走吧走吧。”

千里没好气地一把拧住,从万里身上把枪搜出来,在弟弟炽热的眼神中装上弹匣,放回枪套。

千里:“我……”

十里拽了妈妈和万里就回船舱,妈妈还就着帘子想再看一眼,十里把帘子放下来。于是千里只好挠着头,对着帘子干瞪眼。

千里道一声:“爸,妈,走啦。”

跪也跪过了,敬礼也不是,千里只好深鞠了个躬,走了几步回头,帘子仍关着,千里忽然没来由地无比哀恸,相比之下昨天都不算个什么。

但没来由也就没有发作的理由,于是千里安静地走了。

十里从帘缝里看着那个沿江的背影,骄傲而凝重,仿如自己以一力撑起整个家的当年,千里感受到的哀恸同样袭击了他。老头吸了吸鼻涕,忽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一向软弱的妈妈倒在安慰:“立春就回,这就立冬(其实是寒露)啦。”

看了老二,十里又不由看一眼一向宠溺的老三,嘚瑟了一夜的万里又恢复叛逆期面对家人的死样活气。

十里:“你哥腿太长。你就是窝里横,百步王。老三啊,已经见识过出息,你能不能长些出息?”

万里翻一个拒绝交流的大白眼,像条离岸三天的死鱼。

二一

东部某城。说是城市,其实大部分是泥泞翻腾的路面,马蹄、车轮和人足纷沓,有时有路有时没路,城宇的边缘还有炮弹的痕迹,部分甚至是废墟。一九五○年的中国只能是这个样子,连规模并不大的阅兵都尘土漫天,之前一百年没有基建只有战争。

千里蹭的顺风马车,跳下车,帮着陷住的马车脱困。回家时的衣衫光鲜早就全废了,这年头中国人出趟门跟打仗也没差,所以像爸妈那样的人就没离过家乡五十里地。

这是城市的外围,狭窄到只能称为巷的街道上还算熙攘,行走着零乱的市民和在零乱中仍维持着队组建制的军人。因为情况特殊,后者所去基本是一个方向,全副武装,基本没话,九兵团的装备以缴获日军和国民党军队的为主,陈旧但并不寒碜,因为那是战利品,带着因地制宜的伪装,这让他们还未上战场便已带着征尘。

千里:“老廖!廖利民!这呢!帮手!”

廖利民是个背着手风琴的炮兵副连长:“七连长啊。”

炮兵们正用畜力和人力在拖带一门日式七五炮,分几个过来,千里和马车眨眼就脱困了。

千里顺便送走蹭了一段的马车:“谢啦老乡。我归队了。”

九兵团有着良好的风纪,帮完手之后的炮兵自觉归建,连熟络得不行的千里也只在队列外伴随。

千里:“我正找七连。销假,归建。”

廖利民:“都在车站集结。”

千里小声问:“海峡?解放全中国?”

廖利民答:“赶紧的吧。背着炮弹练泅渡,说起来就想死啊。”

压着高兴互相嘀咕时,千里眼角余隙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转头,没啥。

于是他们从偏道拐上了此城的主街,主街完全被调动中的军队征用:九兵团,背着自己戎马生涯的全部家当,连通常的行人道都占用了,自各路汇集,奔流而来,奔流而去。

二二

到了车站,已经和炮兵分别的千里举步维艰,因为站台上是一望无际的人和装备的海洋。实在走得匆促,以至临登车才整备,一个步兵占地不多,可他要摊开家什整备就占地很多,以至千里放眼四望,除了人为分隔的通道,看不到一个空闲角落。

四下里回响整备声、报数声、口令声,这支休整经年的部队并未消磨锐气,反而像把保养完刚出鞘的刀。然而却苦了千里——在被占满的视野中寻找特定目标便格外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