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医院纯白而无生机的走廊上,我思考着如何治愈自己的伤口——那肉眼看不见也不知道具体位置的,连我自己也无可奈何的伤口。有时那伤口不痛不痒,有时却痛得让我蜷作一团。痛苦捉弄着我,它不走,我就拿它没办法。
唯一的救赎,是世上有许多和我类似的人。他们不动声色,任凭日晒雨淋,经受着雨打风吹,看不到希望却依然鼓励自己“还能再忍忍”,依然坚强地活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人有的是。
透过走廊的窗户,我抬头望天。一架飞机飞过,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中有如玩具一般。它明明飞得很快,从地面看去却像静止了似的。我呆呆地眺望着。
周刊的报道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有人找到了公寓的位置,在大门口张贴整人的传单。其他居民叫苦不迭,管理公司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和阿文搬离了这里。
“calico”也因为类似的原因,不得不关张。
“就应该像外国一样,给出狱的性犯罪者带上GPS。”
“竟然允许这种畜生当文艺咖啡厅的老板,日本完蛋了。”
“犯了罪的人照样过得好好的。普通市民谁还愿意纳税。”
原本是餐饮业的点评网站,“calico”页面的评论却全是与过去案件相关的。也有少数人持反对意见,认为一味地中伤赎过罪的人不算真的正义。又有人站出来驳斥。评论区成了自由辩论的场地。
不少人通过周刊的报道了解到当年的案件,从阿文被逮捕至今的十五年时间化为乌有。舆论又从头开始,将痛斥和讽刺的矛头对准阿文,把同情和好奇给了我这个“受害女童”。
只有一条评论让我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他到底是不是坏人,只有他和她最清楚。”
短短一句话,不知道为何却让我想起了谷女士。
评论者的昵称是“北极星”,我想到那天仰望星空的她。北极星位于北极的天空,是给所有旅人指明方向的星星。那一天的北极星并没有特别亮,也许谷女士在暗淡的夜空中寻找的是别的什么。
也许这条评论和谷女士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那如果是谷女士的留言,阿文就得救了。这不过是渴求宽恕和救赎的,软弱而任性的我的愿望。
似乎我和阿文,还有每一个写下评论的人身上都有一样的软弱。这软弱让那天的谷女士混乱。我们针对着某一个人,同时带着敬畏的心,渴望得到某种宽恕。至今我仍不知道,我们希望被谁宽恕,希望得到怎样的宽恕。
想着这些,我的心境也逐渐发生转变。
昨天,我们叫来工人,收拾了“calico”的空间。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开咖啡厅,我们租了一间仓库,暂时将店里的东西放在里面,等有了下一步打算再说。和阿文一起打扫空空荡荡的店面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南君,辛苦啦。”
是大楼的业主阿方。他比之前在古玩店碰到的时候更瘦了,但依然是上次见面时的装束,柔软的夹克衫,配一条简易领带。
“您可以下床走动吗?”阿文问。
“没事。”阿方说着走进来。
“卧不卧床,剩下的时间都差不了太多。”他双手背在身后,打量着这一层楼,“搬空了啊。”
“这栋大楼估计明年就要拆啦。”
“是吗?”
“我死以后,儿子们马上就会把楼拆了建新的,要么就是计划整块地一起卖了。嗐,毕竟是老楼,拆就拆吧。这里也就适合我不务正业地开个古玩店,本来我也只愿意租给自己喜欢的人。”
阿方眯起眼睛,笑着对阿文说。不知他是不知道阿文过去的经历,还是知道却佯装不知。我无法从这位比我们年长一倍还多的老人眼中找到答案。
“你要搬去哪里?”
“还没定好,但正在跟她商量,可能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吧。”
“你们要结婚吗?”
“不,但打算一起生活。”阿文回答。
“不错嘛。”阿方看看我,“你就是那位带走了红酒杯的小姐吧?”
“是的,上次承蒙您的关照。”我向他鞠了一躬,“有了那只杯子之后,我常喝威士忌。”
阿方听了,开心地笑着点头说道:“一定要幸福哦。”
我和阿文也回以微笑。
阿文起初拒绝和我一起生活,是因为这意味着我会更多地暴露于围绕着他的苛责的眼光中。在这个世上,阿文依然是犯下诱拐案的恋童癖,我则是无力逃脱其精神束缚的可怜的受害者。这个烙印会跟随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