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人以为我还走在正轨上了,不会再有人对我抱有期待了。心里的负担减轻后,我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渐渐看清现实。
当时明明有更稳妥的方法,我却变得完全扭曲了。我把全家人都卷了进来,在老家开公司的父亲、即将继承公司的哥哥、脆弱的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不住地对他们重复这句话。
离开医疗少年院后,我本打算在民间的改造组织工作,但最后听从家里的意思,回了老家。几年没有回家,庭园里多了一间如骰子般方正的偏房,建在第二棵白蜡树原先的位置。仿佛拔除了那棵好不容易长大的白蜡树,然后将我栽了进去似的。这第三棵白蜡树竟然又是残次品。
父亲说,他们也曾顾虑邻居的感受,想让我住得远一些,但念在是一家人的分上,没忍心。我恭敬地低头道谢,从此极力避免与人接触,如无要事绝不出门。偏房的窗户对着正房,我看不到墙外的世界,外面的人也看不到我。
我不曾思考过家人待我是否温柔。谁能说这不是温柔呢?母亲不愿遇上我的目光,似乎并非出于厌恶,而是有几分怯弱,不知该如何对待我这个儿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为我烹饪营养均衡且可口的饭菜。
我心怀感激,安稳度日,却渐渐觉得身体仿佛从指尖、脚尖开始一点点死去。我将不会孕育出任何生命,就这样一个人腐烂下去,就像我的身体一样。我与任何人都无法结合,也不会留下自己的血脉。闹成那个样子,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周围的人,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回到了原点。我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关于更纱,我想了很多。在网上一搜,就会出现堆积如山的新闻。她分明是受害者,照片却传得四处都是。都怪电视台公开了她的照片。在案件介绍中,看到更纱哭着喊我名字的视频,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阿文——阿文——”
借助那份粗糙的影像资料,我头一次了解到当时的状况。原来更纱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我。警官拽住我的两条胳膊,带我离开的时候,我一路走,一路试着回头,却因为人群的遮挡看不到她。后来警官按着我的后脑勺,叫我不要反抗,我眼前就只剩下自己的脚尖了。
此后每当我感到失落的时候,必定会梦到更纱。梦到我们在休息日的下午,一起躺在床上吃比萨。梦到她喝了可乐,轻轻地打嗝。那些百无禁忌的日子里,我品尝到此生从未有过的自由。我想一直留在梦中。
但每一天,我都会醒来。
我想见更纱。
可唯独这个,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她成了被变态诱拐的受害女童,照片和真实姓名都遭到披露。是我把她的人生搞成了一团糟,她现在每天也一定都过得很痛苦。虽说我这条性命已无任何价值,但若重逢时更纱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怨恨,我生命的根基恐怕会当场断裂。
在我的记忆与网络之间,唯有幼小的更纱越发耀眼。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请一定要幸福啊。
连同我的份——我任性地寄希望于她。
在偏房生活数年后,母亲病倒,右手无法自由活动。哥哥结婚后,一家人都住进家来。嫂子不愿与我住在一起,她和哥哥育有一女。
父母以生前赠予的方式分给我一部分财产,我就这样离开了家乡。“有事常联系。”他们说。也就是没事少打电话的意思吧。
第一年,我在邻县租了一间公寓。在老家的时候,我一直闷在屋里,很久没有白天出过门,很是紧张了一阵子。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注意我。一个夏日的午后,天空晴朗无云,我在超市买完西瓜,无所事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疑问忽然从脑中闪过:
这就是自由吗?
无论我在这里,还是不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我去其他地方,还是继续住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在乎。
我就是“那个佐伯文”,可如今,谁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我也不能大喊“我在这儿”。大喊的那个瞬间,每个人都会想起那件事,我又将被拉扯着,回到“那个佐伯文”的位置。
这就是我百般苦恼后,赌上自己的人生犯下的罪行招致的结果。这就是我为了逃脱那份苦恼干的傻事的代价。这份责罚将伴随我一生。
那时的我,怎么那么愚蠢呢?
难道今后我将永远独自一人吗?
我站在路上哭起来,来来往往的路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