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文一起度过的时光,和阿文一起说过的话,我曾以为理所当然的拼图被彻底打散,四散开来,逐渐组合成完全不同的图案。
——就算不是恋童癖,只要活着,就会遇到一大把叫人难过的事。
——就是因为无法水落石出,秘密才成为秘密。
——我和她,没办法结合。
那些话,和阿文说话时的表情,氷全都变了意思。
“我是残次品。那棵被拔掉的白蜡树就是我。”
他深深地垂下头,像决堤的洪水般打开了话匣子。
第四章 他的话Ⅰ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太正常的呢?
父亲是开公司的,母亲热心于教育和社会援助,哥哥总能把握学习和休闲的平衡。每个夏天和冬天,我们一家人都会去旅行。我一直以为,虽然自己的成长环境不算自由,但我也算是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长大——直到我发现,唯独自己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偏离这条延展的平凡轨道。
读初中后,朋友的样貌、体态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声音越发低沉,唇边长出胡须,肩膀变宽,胸膛变厚。我身上还看不出变化的征兆,不过那时还有不少朋友是瘦瘦高高的少年模样,我以为,那是个体发育的差异使然。
那段时间,奶奶去世,大人们拆掉古色古香的日式家宅,建了一栋新屋。曾经笼在美丽暗影里的走廊也被拆毁,按照母亲的品位,用米白的陶土地砖铺满,到处都明亮而通风。可我更喜欢以前的日式老宅子。
我没有对家人说过自己的想法。奶奶走后,母亲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奶奶并不是一位严厉的婆婆。可母亲似乎心里有一套标准,她按照心目中的理想,去扮演一位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我明白母亲的感受,她总是过度地迎合周遭缺乏温度的期待。人们常说,哥哥的性格像父亲,我像母亲。
母亲生下两个儿子,延续家族的血脉,照料爷爷和奶奶,不断回应着人们的期待。在爷爷和奶奶分别的葬礼上,身穿丧服的母亲悲伤地低着头,却仿佛举着一面没被污染的美丽旗帜。终于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后,母亲在属于自己的明亮院子里种下一棵白蜡树。她开心地说,要把这棵树养大,让它成为一家的象征之树。可那棵背负母亲期待的白蜡树,却永远那么瘦小,一阵微风袭来,它也会不安地摇动着柔弱的枝条。
“这棵树是残次品。”
母亲叫来工人,干净利索地拔掉了它。对母亲来说,无法回应期待——更何况只是长高这样理所应当的期待——的白蜡树毫无价值。工人像扔垃圾一样,将那棵被连根拔起的瘦弱的白蜡树扔进卡车车斗。母亲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我目送小树离开的身影,马上便种了一棵新的白蜡树。
第二棵树生机勃勃地长大,母亲喜上眉梢,庆幸这次没有买错。这棵树现在还很矮,但迟早会越长越大,从我房间的窗户也能看到它。每个早晨和傍晚,我都要望着它度过。想到这里,我忽然浑身一凉。
上高中后,我长出淡淡的体毛,安心不少,声音似乎也低沉下来。但也就到此为止。到了高三,我已经放弃用各种办法安慰自己了。那时社会上已开始流行中性风格的打扮,我在学校不至于被人另眼相待,可一旦脱下衣服,就会很明白地认识到自己的异常。
我开始在意那棵被拔除的白蜡树的行踪。它后来怎么样了?我的心里只有不安在一味地膨胀。那棵白蜡树是我,是残次的我。如果母亲知道我也是残次品,会不会把我也揪出来扔掉呢?
我的身体究竟怎么了?我翻遍了图书馆的书,也查遍了网络,也没发现最接近的病状。第二性征不发育:不变声,体毛稀薄,体形瘦高,手长脚长,生殖器像小孩的一样没有发育。我没有确凿的证据。病症范围很广,最显著的特征没在我身上体现,所以也可能不是这个病。
期待,不安。期待,不安。这两种情绪反复交替,换衣服或洗澡的时候,猛然看到自己身体的瞬间,难耐的屈辱和羞耻感将我的心捏得粉碎。就像因持续摇动而塌陷的地面一般,我一点点陷进深渊。
家庭旅行的时候,体育课上换衣服的时候,当着别人的面露出皮肤的时候,我的情绪总是被紧张支配。我无法和任何人分享心事,无数次独自走进医院又走出来。我得的真是那种病吗?还是其他的病呢?做个检查的话,很快就能弄清楚。可做检查就必须当着医生的面脱光。那岂止是羞耻,简直就是恐怖。我仍然不知道真相,不安持续在内心深处发酵,母亲的话像气泡一般从心底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