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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之月(6)

作者:凪良汐

大家追追跑跑的时候,洋子说。

一棵四照花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这人昨天就在,前天也在。在我们几个人之间,他小有名气,被叫作“恋童癖”。男人像往常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册文库本,但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

“绝对不能落单哦,会被他带走的。”

“要是被带走了,会怎么样呢?”

女生们听到我的问题,嘴巴都歪成了奇怪的形状。

五点左右,我们终于解散,我背起沉重而僵硬的学生书包,和大家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我和她们在街角挥手作别。

“更纱,明天见——”

“嗯,拜拜——”

我面带笑容地朝她们挥了挥手,走了一阵子后停下来,确认大家的身影都不见了,又沿着来路折返。小学生们回家后,冷冷清清的儿童公园里,只有那个“恋童癖”男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读书。

我将学生书包放在离男人最远的一张对侧的长椅上,“呼——”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啊,终于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从包里拿出《红头发安妮》。这本书我读了很多次,封皮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但我喜欢留有许多自己阅读痕迹的书,这让我觉得那本书是属于我的。

“没想到更纱的性格很执着呢。”我想起妈妈曾这样笑着说过。

“一根筋呀。”爸爸也微笑着说过这样的话。

泪水涌上眼角,我慌忙翻开书本。不能回忆从前的快乐,那会衬托出现在的不幸。我埋首于那个有妄想症的红头发小女孩的故事之中。这已经是被我一读再读的故事了,所以我马上就跳到喜欢的情节里。安妮错把酒当成草莓果汁,给戴安娜喝了下去。草莓果汁,这个词语的音节无与伦比地魅惑。

天色越发暗淡,书上的文字渐渐看不清楚。看了看公园的时钟,已经过了六点半。不想回家,姨母家令人窒息。

大概姨母他们也是这样想我的吧。以前只要我回来晚了,他们就很生气,但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只有一句“欢迎回来”。然后我便洗了手,坐到吃晚饭的餐桌前。孝弘的脚从桌下伸过来。好烦,别碰我。在这个家中,连饭菜都没有滋味。

天彻底黑了,我合上书。时间到了。我重新背起沉重而僵硬的学生书包,向前迈开方才因为追跑游戏而变得十分疲劳的双脚。要求自己回到不想回去的地方,需要花很大的气力。我越来越体会到,像妈妈那样不忍耐才是正确的,忍耐伤身。现在,我正强忍呕意。

穿过公园的时候,我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长椅。

男人还在那儿。我们每天都在这个地方,共享一段时间。

最开始的那天很可怕。天色已晚,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和一个被叫作“恋童癖”的男人共处,差点没要了我的命。尽管如此,除了这里,我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假装读书,注意力却集中在对面的长椅上。男人只是一直在阅读。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他假装看书,实际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但我回来之后,他却一心扑在书本上,根本不关心这边。

——看来我不是他的菜。

和平相处了几天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就像我更喜欢法式背带书包一样,恋童癖一定也有自己的偏好吧。

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之后,我就能享受读书的乐趣了。

可是,如果男人只是想读书,去咖啡厅不就行了吗?大人和孩子不一样,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因为我是小孩,有人替我做决定,告诉我“你的位子在这儿”,所以我才没法自由地行动。哦,说不定,这个男人也无处可去吧。

快走出公园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长椅。街灯的光照下,男人的白衬衫仿佛在微微飘起。他的头很小,纤细的手脚生得很长,看上去有些无助。想起女生们交头接耳的耻笑,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

到目前为止,他只不过是待在那里,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再见,明天见。我在心里暗暗说道。

这句“再见”,比我对洋子她们说的虚假的“再见”,要来得亲密。

我的忍耐毫无意义,而我的处境每况愈下。每天都不得安生的日子让人如履薄冰。我学会了给浴室的门上锁,洗完澡后,即便是在闷热的梅雨夜,我也会把睡衣穿得好好的。

以前浑身是汗的时候,我会穿上妈妈给我买的一件毛巾连衣睡裙,光脚踩在榻榻米上,贪图几分凉意。如今那件连衣睡裙的肩带被孝弘大力地扯坏,没法再穿了。他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