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叫着我的名字。只是几个简简单单的音节,便让我的眼泪决了堤。
“那件事之后,我在警局说错了话——”
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我说的那些,不,因为我没说出来的那些,大概让你非常为难。我当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孝弘对我做过什么。阿文的罪过因为我加重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人能把那些事轻松地说出来。”
我摇头:“我曾经想过,如果还能遇见你,必须跪下来向你赔罪。如果你说要我去死,我就去死,反正活下去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颤抖着声音,努力说下去,但仍不能表达情绪的万分之一。我像个被责骂的小孩,一面抽噎,一面紧抓着裙子。眼前的一切歪斜而模糊,对面的阿文则是一脸困惑。
“活下去也没什么好事发生——这一点,我倒是有同感。”
这是阿文说话的语气。我忽然有一种神奇的熟悉感——他真的是阿文,我现在和阿文在一起,在和阿文说话。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叫我别提“去死”之类的愚蠢的事。
——就算不是恋童癖,只要活着,就会遇到一大把叫人难过的事。
阿文可以在九岁的孩子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出这样的话。
“当时你为什么不逃?”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在动物园,警官赶来的时候,我有叫你快跑,但你握住了我的手。是觉得我可怜才这样做吗?还是因为我也回握了你的手,所以你没能逃走?你应该知道,如果被抓住会很麻烦吧?”
那时的我,觉得阿文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但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九岁。
恐怕对那时的他来说,我光是留在他家里,就已经成了能将他压垮的负担了吧。
十九岁的大学生,不可能一直让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待在自己身边,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休息日两个人无所事事地点了比萨外卖来吃的时候,在被窝里懒洋洋地翻滚的时候,舔着代替晚饭的冰激凌的时候,阿文在顽皮的我身旁,一定慢慢被逼到无路可退。而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顾着向他撒娇。
“……对不起。”
“更纱没必要道歉,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但以前和现在,都是你在帮我。”
——要来我家吗?
最痛苦的时候,阿文的这句话有如甘露,无数次温柔地将我打湿。现在的我依然这样觉得。雨滴沁入干燥到硬邦邦的棉布里,逐渐还原出棉布的柔软质地。我逐渐被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给你来杯咖啡吗?”
“谢谢。”
“冰的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吧?”
“热的吧。没有看上去那么疼。”
“疼哭了我可不管哦。”
于是我又哭了起来。和刚才情绪激动的哭不同,这次的眼泪是生理上的疼痛导致的。我感恩万分地喝下阿文递过来的咖啡。
“还是老样子啊。”
“什么?”
“更纱你啊。虽然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和大多数客人一样普普通通。”
我有些受伤。但阿文对我的印象正是我花了十五年时间打造出来的——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反驳,无论善意和恶意都假笑着接过,从不说多余的话,自我封闭,就像一个摆设。
“但实际上似乎一点也没变呢。”他凝视着我。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想知道答案。一直以来,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之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只有阿文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懒洋洋的,有点笨笨的。”
我眨眨眼。
“呃,等一下。不只这些吧?”
没想到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这也太过分了吧!
“以前的你,非常自由。”
这个形象离如今的我过于遥远了。
“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当天晚上就能呼呼大睡。第二天也不回去,狼吞虎咽地吃掉我准备的早饭,然后又呼呼大睡。在煎鸡蛋上挤番茄酱,看刺激的暴力电影,日子过得慵懒到令人有点扫兴。”
“让你扫兴了?”
十五年后得来的真相令我大受冲击。
“但马上就习惯了。”
阿文说,当时他以为自由是孩子的天性,可亲眼见到我这个和九岁时的他完全不同的生物之后,他渐渐被我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