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令我浮想联翩。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只属于我自己。我有权利拒绝,有权利叫人别碰我。
“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我绝望了。拒绝别人除了“不喜欢”,还需要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还要做更多说明,恳求对方仔细聆听?
亮君的表情像个受伤的孩子。
我的表情一定也和他一样。
我们就这样无可挽回地错失了彼此。
他的行为仍然在继续,无视我的心意。门把手吱呀呀地旋转,不和谐的音符像没调弦的小提琴声,填满我的耳膜。我像那时候一样,浑身僵硬地静待时间过去。但我感受到,自己体内那头沉睡了很久的、残暴而凶猛的动物已经苏醒,正在慢慢抬起头来。
——如果我回了家,孝弘能不能去死啊?
——或者有陨石从天上掉下来,把地球砸碎才好呢。
此刻,那股曾将我整个人撕成碎片的愤怒清楚明白地在我脑海中重现,逐渐填满身上的每一处地方。我的指尖抽动了一下,接着是手指悄悄地伸开。
我的手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爬行,摸到水漏了、花也散得七零八落的花瓶。我抓住花瓶,毫不犹豫地朝着覆在我身上的亮君的脑袋敲下去。花瓶裂了,碎片四溅,还有几片打在我脸上。我从亮君身下爬出来,一溜烟跑向门口。
蹬上凉鞋往楼下跑的路上,我一个踉跄,一下子踩空了三级台阶。脑海中掠过亮君的前女友和他吵架后被送到医院的事。“好像是跑出公寓的时候从楼上滚下来,摔到了头——”小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如今我充分理解了亮君前女友当时的处境,连同她体会过的恐惧、愤怒和屈辱。
手里拿着快要断掉的凉鞋,我奔跑在夜晚的住宅区里。看到我的路人都惊呆了,想必我的样子很是夸张。嘴唇破了,嘴里渗着血的味道。我边跑边不停地回头,看样子亮君没有追过来。
我松了口气,但还是很害怕,于是跑啊跑,跑啊跑,却不知该跑去哪里。这样的时候,大家都会跑到关系亲近的人家里吧,父母、恋人、朋友家,而我哪一样都没有。钱包也没带在身上。再也跑不动了,我停下脚步,痛苦一股脑地袭来,汗水打湿了衬衫。今晚该怎么办呢?我喘着粗气,望着夜晚的街道。
瘦到不盈一握的月亮,今晚依然摇摇欲坠地挂在夜空。我大口呼吸,慢腾腾地整理凌乱的衣衫,将衬衫里面蹿得老高的吊带内衣拽下来,把衬衫平整地塞进裙子里。然后穿上凉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避开人多的大路,沿着铁路走了一个多小时,令人怀念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老旧的建筑和“calico”的招牌。但我这副样子可没法进店。
身上也没有钱,于是我在对面的路上抬头看着“calico”。因为店内只保留最基本的照明,所以“calico”的每一扇窗户都很昏暗。就像夜晚的街道更显明亮一样,我喜欢这昏暗的光,喜欢这片静悄悄的、如置身海底一般的空间。
月亮在天空中慢慢地移动。由于一直站着不动,脚变得僵硬,渐渐没有了感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木棒。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去其他地方。尽管不被接受,我仍觉得自己就该待在这里。
窗子里出现了一道剪影,一道又瘦又长的剪影。啊,是阿文。有客人走了,他在擦桌子。剪影的动作停了下来。暗淡的光线下,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和他的目光好像撞在了一起。阿文的剪影消失在窗口,没过多久,如假包换的他本人从大楼的楼梯上走下来,慢慢向我走近。
“你怎么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由得仓皇失措。
“我……没带钱包。”
“我问的不是这个。”
“嗯?”我反问回去,立刻明白他指的是我这副狼狈相,“没事,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不知道为什么,我硬是逞强地挤出了笑脸。阿文微微张开嘴,也许是吃惊到无话可说,也许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又或者是混杂了两种情绪,有些愤怒。
“已经够严重了。”说完,阿文问我,“要来我店里吗?”
我想起第一次和他讲话的那一天。那天下着雨,阿文穿着深蓝色的莫卡辛鞋,将伞撑在我的头顶。
——要来我家吗?
他的声音甜蜜而冷冽,像半透明的冰糖,有如温凉的雨水,温柔地在我的头顶降下。十五年后的今晚,我和那天一样,轻易被这声音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