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收拾盘碗的时候,亮君在起居室看电视。尽管两个人都要上班,可七成家务都是我做的。相应地,生活费的七成由亮君来出。灯泡由他换,纱窗坏了是他修,进了虫子也是他来处理,买东西的时候他会帮忙拿沉的袋子。姑且不讨论女性主义那一套,我和亮君的生活并未失衡。但一点点小事就会使天平不停地摇摆。
“只要仔细向他们说明,他们就会原谅的。所以更纱不用担心。”
亮君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我,到底,需要他们原谅什么?
我犯了什么罪,需要被人原谅?
亮君只是单纯地鼓励我,我却因此介怀。
“父母”“曾孙”之类的词也是如此。在摇摆的天平上,这些词语撼动了我勉力维持的精细平衡的生活。眼前浮现出晃晃悠悠的平衡小人,我叹了口气。被恋人求婚的女人(尽管严格地说我还不算是),不是应该更开心些吗?
“更纱。”
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亮君走了过来,在我濡湿的头发上亲吻。我发觉气氛暧昧,便关掉吹风机,由他牵着走向卧室。
“结婚的事,你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
我只是觉得疑惑。尚未征得同意,恋人就把结婚当作板上钉钉的事情拿出来说,换了别的女人会是什么反应呢?是我想得太多吗?我喜欢亮君,但另一方面,希望他提前确认我的意愿是一种奢望吗?难道我要做的,仅仅是笑着接受他塞到我手中的爱意?
“可能是我说得太突然,吓到你了。不过我已经想了很久。”
黑暗中,我的睡衣纽扣被他逐个解开。这样的时候,我总会产生条件反射般的厌恶。这不是亮君的问题,是我一直如此。因此,我强行压抑着这种感觉。
“更纱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打理好一切的。”
我知道。前任和亮君说的话很像。我是开心的,我们在一起生活,遇到实际问题的时候,他们都会保护我。无依无靠的我确实对此感激不尽,可是——
“亮君,你在可怜我吗?”
他的动作停止了。
“我觉得,自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怜啊。”
片刻的沉默。
“嗯,那就好。要幸福啊。”
亮君的手指温柔地梳着我的头发,像在安慰着什么。
他没听懂我想说的话。
这种时候偏要说这些,我也有我的不对吧。
我闭上眼,换了一个姿势,准备熬过即将开始的一场烦闷。
我对性事没有兴趣,这话我不曾对人讲过。每每随着性事推进,洗澡后温热的身体就会逐渐冷却。和亮君交往之前也是如此。无论我将耳朵堵得多严,也挡不住午夜里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结束后,亮君夸张地喘着粗气,仰躺在我身旁。我还没穿好睡衣,他就已经睡着,发出沉沉的鼻息。听着他满足而安心至极的鼻息,我总是感到焦躁。一起经历过同一场性事的我们,为何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呢?
“啊,亮君。”我小声问道,“如果晚饭吃冰激凌,你觉得怎么样?”
“……嗯?冰激凌怎么会用来当晚饭啊。”
亮君嫌吵似的转了个身,背对着我。
“也对哦。”我说完,静悄悄地下床,往起居室走去。
如果他回答“吃冰激凌也不坏”,也许下个星期天我就会去山梨,向亮君的家人不厌其烦地讲清楚我的过去,低头求他们同意我们的婚事,今后多多关照。而此时,这幅未来的图景已化作泡沫消失。
——阿文,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在心中发问。我一直都是如此,什么事都要问一问他。阿文,出了这么一件事,你怎么想?阿文,我是个怪人吗?阿文啊,阿文啊。我知道不可能听到回应,如今仅剩下这个向他发问的习惯,像镇静剂一般。
以前我经常梦到阿文,梦到自己睡在阿文房间的窗边,抬头便能看到摇动的窗帘和蓝天。他那里为什么那样舒服呢?在福利机构让人不安的高低床上,一向睡眠不好的我梦想着再次回到他那里安睡,就这样度过了十几岁的时光。
读初中和高中时,我曾偷偷告诉最亲密的朋友真相。
——他是个温柔的人呢。
——他像教科书一般,一切都规规矩矩的。
——他很瘦,手长脚长,像一朵白色的马蹄莲。
朋友们无一例外都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于是后悔向我袭来——早知如此就不该说这些。这到底还是不正常的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给大脑和心中的记忆上了色吧。我渐渐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偷偷观察其他的记忆承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