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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78)

作者:阿尔贝·加缪

此外,有些自发的乐观主义迹象也同时显露出来,因此而出现了不可忽视的降价风。从纯经济学观点看,这种波动是无法解释的:困难照样存在,本市依旧被隔离为孤城,食品供应还远远没有改善。看来这纯粹是一种精神现象,仿佛鼠疫的消退到处引起了回响。与此同时,乐观主义也感染了那些过去一直过着集体生活但鼠疫迫使他们分居的人们。市里的两座修道院重新组建起来,又可以恢复集体生活了。军人也一样,他们又回到了人去楼空的军营,重新开始平时的守备生活。这些微不足道的现象乃是重大事件的征兆。

本市的居民就生活在这种悄悄的兴奋状态之中,一直到1月25日。在那一周,死亡统计数字大幅度下降,因此在咨询了医疗委员会之后,省政府宣布,可以认为瘟疫已得到了控制。公报补充说,当然,出于市民可以认同的谨慎,各城门还须再关闭两周,现有的预防措施还须维持一个月。在此期间,一旦发现鼠疫有死灰复燃的险情,“就应继续维持现状,诸项措施也应实行更长的时间”。不过,全体市民都一致认为,补充说明无非是官样文章,因此1月25日晚上,举市欢腾,热闹非凡。为了配合狂欢的气氛,省长命令恢复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晴朗的苍穹之下,同胞们成群结队拥向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喧嚷、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诚然,许多房屋还紧闭着门窗,有些家庭正在静默中度过这欢声雷动的夜晚。但是很多沉浸在哀伤中的人内心深处也同样感到宽慰,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惧怕看见亲人被鼠疫夺去生命;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为自身的安全而忧心忡忡。然而,同这种举市欢腾的气氛最格格不入的家庭,毫无疑问,乃是尚有病人住院,或尚有亲人住隔离营或在家被隔离的家庭,他们此刻都在等待这场疫祸真正离开他们,就像离开其他家庭一样。这些家庭当然也怀抱希望,但他们把这种希望储藏在心底,在证实自己真正有权实现它之前,他们禁止自己去从中吸取力量。他们感到,这种等待,这种处于死亡和欢乐之间的默默的夜守,在万众欢腾的气氛中格外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例外的情况对其他人的满意心情毫无影响。当然,鼠疫还没有销声匿迹,而且它还会证明这一点。但所有人的思想都已超前了几个星期,在他们的头脑里,列车已在没有尽头的铁路上呼啸着频频远去,轮船已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前行。也许再过一天大家的头脑会冷静一些,还可能会重新产生疑虑,但就当前而言,整个城市都动起来了,它已走出了它曾经打下石头地基的封闭、阴暗、毫无活力的地方,同劫后余生的人们一道迈开了脚步。那天晚上,塔鲁、里厄、朗贝尔等也在人群中步行,他们也有踩不实地面的感觉。离开林阴大道很久以后,塔鲁和里厄沿着家家都关门闭户的僻静小巷往前走,就在这一刻,他们还能听见那普天同庆的声音。由于他们十分疲劳,所以无法辨别这紧闭的窗户后面无尽的愁云惨雾和远处大街上那凫趋雀跃的情景。解脱的时刻临近了,但解脱带来的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欢声笑语越来越响亮时,塔鲁停下了脚步。一个黑影在阴暗的路面上轻快地迅速跑动。是一只猫,是从春天疫情发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只猫。它在街道中间停下来,犹豫着,舔舔爪子,再用爪子飞快地挠挠右耳,随即静静地奔跑起来,刹那间消失在黑夜里。塔鲁微微一笑。那矮小的老头一定也很高兴。

然而,正当鼠疫似乎已启程回它悄悄出走的不为人知的老巢时,据塔鲁笔记的记载,城里至少有一个人为它的离去而惊慌失措,那就是柯塔尔。

老实说,从统计数字开始下降那一刻,塔鲁的笔记就变得相当古怪了。也许是疲劳使然,笔记的字迹很难辨认,而且内容老是东拉西扯。更有甚者,那些笔记首次变得不够客观,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个人的私见。在连篇累牍介绍柯塔尔情况的同时,也有一段关于玩猫老人的记述。据塔鲁说,无论是疫前还是疫后,他对这位老先生都十分敬重,十分关注,可惜今后他再也无法关心他了,尽管这并非因为他塔鲁缺乏善意:原来他曾设法寻找过他。在1月25日那个晚上过去之后几天,他曾在那条小巷的街角守望过,那些猫并未失约,已经回到原地,正在一片片阳光下取暖。但在老人平时出现的时刻,窗户仍旧紧闭着。在随后的日子里,塔鲁再也没有看见窗户打开过。塔鲁因此而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认为矮个儿老人在生闷气或者已经去世了。如果他在生闷气,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他已去世,那就应当像考虑老气喘病人的情况一样考虑他是否是一位圣人。塔鲁不认为他是圣人,但认为从他的情况可以得到一种“启示”。笔记里写道:“也许人只能成为亚圣,果真如此,那就应当满足于做谦逊而又仁慈的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