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鼠疫并没有在第二天停止,不过,表面看来,它消退的速度还是超过了人们合情合理的期望。元月初那几天,严寒以不寻常的态势持续下去,而且仿佛在城市上空凝结起来了。但天空却从未有过的湛蓝。连日来,晴朗而冰冷的天空使我们的城市沐浴在从不间断的阳光里。这样的新鲜空气似乎使三周以来接连打退堂鼓的鼠疫精疲力竭了,这瘟神把尸体一字排开,数量却越来越少。在短短的时间里,它几乎耗尽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全部力气。眼看鼠疫没能抓牢它本已猎获的牺牲品,如格朗或里厄诊所里那位姑娘;眼看它在一些街区变本加厉地再肆虐三两天,同时在另一些街区彻底绝灭;眼看它周一繁殖了更多的尸体,而周三又放走了几乎所有的病人;眼看它如此这般地气喘吁吁,或气急败坏,人们会说,是它的神经紧张和厌倦情绪使它乱了方寸,它在自我失控的同时,正在失去它力量之所在的极为灵验的精确效率。卡斯特尔血清陡然获得一系列的疗效,而此前却得不到这类疗效。过去,医生采取的每项措施都毫无结果,如今,那些措施却似乎突然弹无虚发了。如今好像已轮到瘟神受围剿了,它的骤然衰弱似乎成了过去抵抗它的钝刀子变得锋利的力量源泉。不过,鼠疫时不时也会咬牙顶住,它胡乱鼓鼓劲便能夺去三四个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这些人都是在瘟疫中不走运的人,因为他们是在充满希望的时刻被鼠疫杀死的。预审法官奥东就是其中的一例,人们只好把他撤出隔离营。塔鲁谈到奥东先生时,说他命途多舛,不过,不知塔鲁指的是他的死亡,还是他的生活。
然而,总的说来,这传染病是在全线退却,省政府的公报起初使人产生一种胆怯的、隐秘的希望,最后终于在公众的心里肯定了他们的信心:疫病已放弃阵地,幸存者已稳操胜券。实际上,还是很难断定那就是胜利,但也应该看到,疫病的确像它来到时那样退去了。人们采取的对策并没有改变,但那些对策以前毫无效果,今天看上去却疗效喜人。不过在大家的印象里,鼠疫是自我衰竭的,或许可以说,它是在大功告成之后自动退隐的。应该说,它扮演的角色已经结束了。
可是,也有人会认为城里并没有起什么变化。街面上,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到了晚上,才有跟以前一样的人群拥上街头,只不过大都穿上了外衣,围上了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照常营业。但仔细一观察,就不难发现,人们的面容显得更轻松了,有时甚至露出些许笑意。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此之前,大街上找不出一个人面带笑容。事实上,几个月来一直蒙住这个城市的不透光的帷幔已出现了缝隙,每周周一,人人都可以通过广播新闻得知,这个缝隙正在扩大,到最后大家便可以自由呼吸了。不过,这种宽慰还只是消极的,还没有人公开而又充分地表达出来。但如果在过去听到有火车出城或有船到港,或汽车又将获准通行之类的消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然而在一月中旬宣布这类大事却不会有任何惊诧的反响。当然,这还算不得什么,但这种极细微的差别事实上表明了我们的同胞在希望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此外,我们还可以说,从当地居民有可能怀抱最微小的希望那一刻起,鼠疫的实际淫威业已结束。
但也还有这样的情况:在整个一月份,同胞们对那一切的反应都充满矛盾。确切地说,他们经历了兴奋与沮丧交替的心路历程。因此,有必要记载以下的事实:甚至在疫情统计数字最令人振奋的时刻,也有人重蹈覆辙,企图逃亡。此事令当局大为震惊,由于大多数逃亡者都获得成功,所以连守卫的士兵也颇为震动。但实际上,那个时期的逃亡者是受正常感情支配的。其中有的人被鼠疫吓得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怀疑情绪,希望早已与他们无缘了。甚至在鼠疫时期已经过去时,他们仍然按照疫期的规则生活。他们显然跟不上形势了。另外一些人则相反,他们属于此前一直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的群体,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幽禁和心灰意冷,那平地刮起的希望之风便使他们狂热、急躁到无法自控的程度。他们一想到自己可能功败垂成,先行死去,再也见不到至爱的人,长期吃的苦头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惶惶不可终日。在鼠疫肆虐的那些月份里,他们不屈不挠,不惧监禁和流放,苦苦等待,如今,一线希望的曙光便足以摧毁连恐惧和绝望都未能毁损的一切。为了抢先,他们来不及跟随鼠疫的步伐直到它的末日,就像疯子一般急急忙忙冲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