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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67)

作者:阿尔贝·加缪

神甫的体温直往上升。他成天受到咳嗽的折磨,咳嗽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到了晚上,他终于咯出了那堵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棉花团,是鲜红色的。在高烧肆虐的纷扰中,他的眼神却一直无动于衷,第二天清晨,当人们发现他已死去,半个身子躺在床外时,他的眼神已毫无表情了。在他的病历卡上写着:“病情可疑。”

那一年的天主教诸圣瞻礼节〔6〕非同寻常。当然,天气并不反常,因为倏忽间的季节变化促使凉爽一下子代替了秋热。跟往年一样,这时节一直是凉风飕飕。大片大片的云朵从天际的这头飞快地往那头移动,给下面的房舍投下阴影,云彩过去之后,十一月的金色阳光照遍屋顶,却毫无暖意。第一批雨衣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但大家注意到,今年雨衣的面料上胶和上漆的数量之大,令人咋舌。原来各家报纸都曾报道,在两百年前法国南方发生的几次大鼠疫期间,医生们为了预防传染,都穿上了涂油面料的衣服。商家善于利用机会,遂大量推销过时衣服的存货,而购买的人也都希望从中得到免疫力。

然而,所有显示季节变化的迹象都未能使人忘记这样的事实:公墓门前冷落车马稀。往年这个节日来到时,电车里充溢着淡淡的菊花香味,成群结队的妇女前去亲人安息的地方,用菊花装点他们的坟墓。每到这个日子,未亡人总想去死者身边安抚他一年来孑然一身备受冷落的凄苦。但这一年,谁也不愿去考虑死人了。确切说,他们想死人的时间太多了。如今已谈不上带着些许惋惜和无比的忧伤前去死者身边。死者再也不是每年一次需要未亡人来身边进行辩解的被冷落的人了,他们成了闯入活人生活的必须忘记的不速之客。这说明为什么今年的亡人节可以说是一下子就跳了过去。照柯塔尔的说法(塔鲁发现此人讲话越来越带讥讽味儿了),如今每天都是亡人节。

事实上,鼠疫的快乐之火在焚尸炉里越烧越欢了。当然,死于鼠疫的人数并非随时随刻都在增加,然而,鼠疫似乎在它的高峰上舒舒服服地待了下来,它每天以一个优秀公务员的准确和规律进行凶杀活动。原则上说,有关人士的意见也如此:这是个好兆头。比如,里沙尔大夫感到,鼠疫蔓延形势图上的曲线起初不断上升,继而在最高处长期徘徊,这似乎令人鼓舞。“这张图表很好,好极了,”他说。他认为在图表上,鼠疫已达到他所谓的水平线。从此以后,它只会降下来。他把这个现象归功于卡斯特尔大夫新研制的血清,原来,卡氏血清刚取得几次未曾料到的成功。老卡斯特尔没有反驳他,但他认为,事实上,一切都无法预测,因为从瘟疫史来看,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再度猖獗的情况。长期以来,省府一直希望安抚公众的情绪,但苦于疫情严重,无法实现。眼下,它准备召集全体医生,请他们就此问题作出报告。但就在此时,里沙尔大夫本人也被鼠疫夺去了生命,而且恰好是在疫情稳定的时候。

这个例子当然使人感受强烈,但它毕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对此,行政当局一如它先前的轻率乐观那样,又公然悲观起来。卡斯特尔却只顾尽心尽力地研制他的血清。无论如何,现有的公共场所全都改成了医院或检疫所,如果说,省政府所在地还完整如初,那是因为总得留一个开会的地方。不过,总的说来,由于这个时期疫情相对稳定,里厄组建的隔离所和医院预期的名额还绰绰有余。医生和医助们业已付出了令他们身心交瘁的劳动,如今他们再没有必要操心作出更大的努力,他们只需继续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那份可以说是超负荷的工作就行了。现在,以肺鼠疫形式出现的疫情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蔓延,仿佛人们的肺部正在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似的。病人往往在大吐血当中更快地离开人世。这时,随着瘟疫的这种新形式的出现,感染的危险性可能会更大。原来,在这点上,专家们的意见始终互相矛盾,但出于保证更安全的考虑,卫生防疫人员仍然使用消毒纱布口罩。

无论怎样,虽然乍看起来,疫情可能在蔓延,但因淋巴腺鼠疫病人正在减少,总数的天平仍然保持平衡。

但是,随着粮食供应的困难与日俱增,人们又可能产生另一方面的忧虑。投机商趁火打劫,以天价出售正规市场紧缺的必不可少的食品。这样一来,贫困家庭数米而炊,富裕人家却衣轻乘肥。瘟神在恪尽传染职守时,不徇私情,十分有效,这本可以增进同胞们之间的平等感,可是,由于通常的自私心理作怪,鼠疫反而使人们心中的不平等感增强了。当然,剩下来的还有死亡的无可非议的平等,但这种平等却是谁也不愿享受的。因鼠疫而挨饿的穷苦百姓更加怀念邻近的城市和乡村,因为那里生活自由,面包也不昂贵。既然在这里得不到足够的食品,人们就产生了这种不太理性的想法:还不如放他们离开这里呢。结果,在城里竟有一句口号流传起来:“没有面包,就给新鲜空气!”这句口号有时在墙上可以看到,有时在省长经过时可以听到。这种反讽意味的口号是某些游行示威的信号,尽管示威很快被制止了,它们的严重性却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