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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64)

作者:阿尔贝·加缪

里厄几乎没来得及考虑神甫正走在异端的边缘时,帕纳鲁已经在有力地肯定说,这个命令,这个正确的要求,正是基督徒寻求的利益之所在,也是他们德操之所在。神甫明白,在他即将谈到的德操中,有些极端的东西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感,因为那些人习惯于更宽容更传统的道德观。然而,鼠疫时期的宗教不能和平时的宗教相提并论,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幸福时期安息而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极端。今天,上帝施恩于他创造的人,将他们置于如此巨大的灾难之中,使他们重新寻找并实行这至高无上的德操:“全信”或“全不信”。

上一个世纪,有一位教外作者硬说他揭开了教会的秘密,他断言并不存在炼狱〔5〕,言下之意是说没有中间过程,而只有天堂和地狱,因此人只能按自己原来的选择,或升天堂得永生,或入地狱遭永罚。但帕纳鲁认为,这纯属异端,是出自某个毫无信仰的人内心的邪说,因为的确有炼狱存在。当然,有些时期人们不能过分指望炼狱,也有些时期谈不上有什么轻罪。凡罪孽都是致命的,一切冷漠都是犯罪。不是全有,就是全无。

帕纳鲁暂停片刻,这时,里厄更清晰地听见了门外的风声,风似乎变本加厉地刮起来了。与此同时,神甫说,不能按平时的狭义来理解他所谈的全盘接受的品德,这里讲的并非庸俗的逆来顺受,甚至不是勉为其难的谦逊,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愿的屈辱。当然,看见一个孩子遭受那样的痛苦,人的精神和心灵都会感到耻辱。但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投入痛苦,正因为如此(这时帕纳鲁请听众相信,他要说的话是很难启齿的),才应当乐意得到痛苦,因为痛苦是上帝的愿望。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把这条必须选择的道路走到底。为了不至落到全盘否定的地步,他将选择全盘接受之路。此刻正在各教堂祷告的诚实的妇女们,在得知形成中的淋巴结肿块是排除传染毒液的自然管道时,说道:“主啊,给他淋巴结肿块吧!”基督徒也会效法她们,献身于神的意愿,甚至难于理解的意愿。我们不能说:“这个,我理解;但那个,没法接受。”应当前去拥抱那赋予我们的“没法接受”的东西,这正是为了作出我们的选择。孩子们的痛苦是我们苦涩的面包,但如没有这块面包,我们的心灵就会因缺乏精神食粮而饿死。

一般说,每当帕纳鲁神甫作短暂休息时,厅内都会响起一阵压低了的嗡嗡声,这次,杂乱的声音刚开始,布道者就出人意料地大声讲起来,同时装出代听众提问的模样问道:究竟该怎么办?他预料大家会说出可怕的宿命论这个词。好吧,只要允许他加上形容词“积极的”,他就不会在这个字眼面前后退。当然,应当再说一遍,没有必要模仿他曾经谈到过的阿比西尼亚的基督徒。甚至不应当考虑向波斯的鼠疫患者看齐,那些人一面把他们的破衣烂衫扔向基督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一面大声祈求苍天把鼠疫传给那些不信神的人,因为他们竟想和上帝播撒的疾病作斗争。然而,反过来,我们也不能模仿开罗的修道士,在上个世纪那几次瘟疫中,他们在举行领圣体仪式时,为了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已感染疫病的又潮又热的嘴唇,他们用镊子夹圣体饼。波斯的疫病患者和开罗的修道士都同样在犯罪。因为在前者心里,一个孩子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而后者恰恰相反,把人类害怕痛苦的心理推到无孔不入的程度。无论是哪种情况,问题的实质都被掩盖了:他们对上帝的声音充耳不闻。帕纳鲁还想举出别的一些例子。根据编年史作者的记述,在马赛发生的一次特大鼠疫中,梅尔西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中只有四人幸免。而这四人中有三人都逃跑了。编年史家们作如是说,更翔实的记载就不属于他们的职业范围了。帕纳鲁神甫在阅读这篇文献时,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剩下的那位修道士身上,尽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尸体,更重要的是,尽管有那三个伙伴当了逃兵的先例,他一个人还是留下来了。这时,神甫用拳头捶着讲台的边缘,大声说:“兄弟们,我们必须当那位留下的修道士!”

问题不是拒绝采取预防措施,预防措施是一个社会在灾害引起的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英明措施。不要去听那些道学家的话,他们要求大家俯首帖耳,放弃一切。我们只应当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前进,尽力做一些好事。其余的,只需听其自然,哪怕事关孩子们的死亡,也心甘情愿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设法依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