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以举一个同胞们滥用预言的例子。原来,还是在春天时人们已经在等待鼠疫在短期内结束,谁也没想到去问问别人瘟疫可能延续的准确时间,因为所有的人都相信不会再延长了。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便开始害怕这倒霉的疫病会没完没了,于是,鼠疫停止一下子成了人们的愿望。占星术士的预言或天主教堂圣人的谶语便在居民中传递开来。城里的印刷厂老板们随即发现,在这种迷恋中有利可图,便大量发行那些流传的预言和谶语。当他们发觉百姓的好奇心漫无边际时,他们便派人去市立图书馆翻阅野史轶闻所能提供的一切证词和资料,随即在城内发行。当史书里再也找不到预言之类的东西时,他们便向一些记者订货,起码在这方面,那些记者的能耐不亚于他们历代同行中的楷模。
某些预言甚至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各家报纸上,而且读者争相阅读的热情不亚于太平时期他们迷恋言情小说。有些预测建立在荒诞的计算基础上,其中包括当时年代的千位数、鼠疫病人的死亡人数、鼠疫持续的月数。还有些预测将此次鼠疫与历史上多次大鼠疫进行比较,找出其中的共同点(预测称之为常数),再通过同样荒诞的计算,硬说从中可以得到与今次鼠疫有关的教益。但无可否认,其中最受公众好评的当属此类:这种预测用充满隐喻从而难以理解的语言预告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而且其中每一件都有可能使本市遭受苦难,而这些事件的复杂性又会引来各种不同的解释。于是,人们天天向诺斯特拉达穆斯〔2〕和圣女奥蒂尔〔3〕求谶,而且收获颇丰。此外,这些预言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结论所具有的宽慰性。惟独鼠疫宽慰不了人。
由此看来,我们的同胞正在用迷信代替宗教,这就是帕纳鲁布道时教堂四成座位只坐满三成的缘由。布道的那天晚上,里厄一到达教堂,从入口处几扇自动门吹进来的一股股凉风正在听众中间畅行无阻。在这座冷飕飕而又鸦雀无声的教堂里,他在清一色的男性教徒群里坐下,同时看见神甫正在登上讲台。帕纳鲁讲话的语气比上次更柔和,态度更审慎,在场的人有好几次察觉他在言语间流露出几分犹豫。更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说“你们”而只说“我们”。
不过,他的声音倒越来越坚定了。他开始提醒大家,好多个月以来,鼠疫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多次看见它坐在我们的饭桌上或我们所爱之人的床头,看见它在我们旁边行走,等待我们去上班,所以我们对它了解得更清楚了。如今,我们也许能够更自觉地接受它对我们不懈的忠告,而在鼠疫初期的一片惊诧之中,我们可能并没有认真听进去它的话。上次帕纳鲁神甫在这同一个地方宣讲过的东西仍然正确——至少他相信是正确的。然而,也还有一种可能,正如我们大家都经历过的,他当时那样想和那样讲都缺乏仁爱之心,因而倍感后悔。不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在一切事物里永远有值得记取的东西。最严酷的灾难对基督徒来说仍大有裨益。确切地说,基督徒应当在这种灾难中寻求的东西,正是它的益处,同时还应该知道益处如何形成,如何找到这种益处。
此时此刻,里厄周围的人们似乎正惬意地坐在带靠背的长凳上,而且坐得越舒服越好。入口处有一扇钉软隔层的门在轻轻地前后摆动,有谁离开座位去把它固定住。里厄被这些动静分了心,险些没有听见帕纳鲁又说了什么。神甫讲的大概是大家不必去设法把鼠疫现象弄个明白,却有必要记取能够记取的东西。里厄的理解有些模糊:照神甫的意思,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解释。帕纳鲁大声说,照上帝的意思,有些事情,人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其余的事就无法解释,这句话总算吸引了里厄的注意。神甫接着说,当然存在善与恶,而且一般说,很容易弄明白它们之间的分界线。然而,一旦深入到恶的内部,分辨起来就有困难了。比如,有表面上看很必要的恶,也有表面上看毫无必要的恶。有下地狱的唐璜〔4〕,也有某个孩子的死亡。因为,如果说不信教的放荡之徒遭雷击是罪有应得,那么孩子受苦受罪就无法解释。事实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孩子的痛苦和与痛苦俱来的恐怖更严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找出这种痛苦的原因更重要。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上帝给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可以说,在此之前,宗教是一无可取的。而现在,恰恰相反,上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处在鼠疫的重重高墙包围之中,只好在围墙的阴影里寻求益处。帕纳鲁神甫甚至不愿利用俯拾即是的套话来越过围墙。他可以毫不费劲地说,天国永恒的欢乐正等待着孩子,在那里他的痛苦可以得到补偿。但实际上,神甫对此也一无所知。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欢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能如此肯定的人一定不是基督徒,因为基督本身就经历过四肢和灵魂的痛苦。不,面对一个孩子的痛苦,神甫宁可走投无路,他宁愿忠实地承受由十字架象征的五马分尸般的痛苦。他会毫无畏惧地对当天听他布道的人说:“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刻来到了。必须相信那一切,或否定那一切。而在你们当中,谁又敢否定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