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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61)

作者:阿尔贝·加缪

恰恰在此刻,孩子好像肚子疼得厉害,重又蜷起了身子,而且小声地呻吟起来。他就这样蜷缩了好几秒钟,一阵阵痉挛和寒战使他全身抖个不停,仿佛他那脆弱的骨架正在鼠疫掀起的狂飙中折腰,正在高烧的阵阵风暴中断裂开来。暴风雨过后,他稍微放松了些,高烧似乎退去了,把他抛弃在潮湿而又臭气熏天的沙滩上,他喘息着,短暂的休息已经酷似长眠了。当灼人的热浪第三次袭击他时,他略微抬了抬身,随即蜷缩成一团,同时,出于对火焰般烤人的高烧的恐惧,他退缩到病床的尽里头,发狂似的摇晃着脑袋,掀掉身上的军毯。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红肿的眼皮下涌出,顺着他铅灰色的小脸流淌起来。发作一阵之后,他精疲力竭,蜷缩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双腿和胳臂,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时,在这张惨遭蹂躏的床上,病孩儿的姿势让人想到奇异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塔鲁俯下身去,他用自己笨拙的大手擦去孩子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卡斯特尔早已合上书页,注视着病孩。他开始讲话,但因嗓子突然走调,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把这句话说完:

“孩子的病在早上没有缓解过,对吗,里厄?”

里厄说,没有缓解过,但孩子坚持的时间比正常的更长些。帕纳鲁好像瘫了似的靠在墙上,他这时用低沉的声音说:

“如果孩子必然死亡,他痛苦的时间因此会拖得更长。”

里厄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神甫,他想开口说话,但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他重又把目光移到孩子身上。

阳光洒满了病房。在另外五张床上,有人的形体在蠕动,在呻吟,但仿佛商量过似的,都显得很谨慎。只有一个人在病房的另一端有规律地停一会儿,轻轻哼几声,听起来,那呜咽一般的叫声表达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惊愕。仿佛连病人都不像一开始那样恐惧了。现在,他们对待疾病似乎抱着某种认同的态度。只有那孩子还在竭尽全力挣扎着。里厄时不时摸摸他的脉搏,其实并没有这种必要,只不过为了摆脱他因无能为力而一动不动的状态罢了。他一闭上眼睛就感到孩子的悸动和他本人血液纷乱的流动交织在一起,于是,他同受尽折磨的孩子合为一体了,他多么希望能用自己还算完好的体力去支撑他啊。然而,他们两颗心的跳动仅仅结合了一刹那就不合拍了,孩子正在从他手里滑脱,他的努力落空了,于是,他放开孩子瘦削的手腕,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阳光顺着一堵堵粉刷过石灰的白墙照过来,由粉红色逐渐变成黄色。一个炎热的清晨正在玻璃窗外随着劈啪的市声开始。格朗离去时说他还要回来,但大家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人人都在等待着。孩子一直双目紧闭,看上去似乎平静了些。他的双手已变得像爪子,正在轻轻地挠着病床的两侧。接着他又举起手去扒靠近膝盖的被子。突然,孩子蜷起两腿,让大腿贴近肚子,随即停下不动了。于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里厄。他的嘴巴在已经变成土灰色的小脸的凹陷处张开了,一声拖长的呼喊几乎立即从他嘴里爆发出来,这声仅因呼吸而产生了极细微变化的呐喊,骤然响彻整个病房,听起来俨然是一声单调而不协调的抗议,这声抗议是那样缺少人的个性,听起来就像同时出自所有的人之口。里厄咬紧牙关,塔鲁背过身去。朗贝尔走到床边,靠近卡斯特尔,老大夫正合上在膝盖上摊开的书。帕纳鲁望望病孩儿满是污垢的小嘴,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了那声分不出年龄的呐喊。神甫轻轻跪到地上,他在那不知谁发出的持续的哼哼声中,用压低的但仍清晰的声音说道:“上帝,救救这孩子。”听见他的祷告,大家认为完全合乎情理。

然而,病孩还在叫喊,在他周围,其他病人也都激动了。在病房另一头那个不停地哼哼的人这时也加快了哼哼的节奏,直到他也公然大叫起来,与此同时,其他病人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于是,在病房里迸发出潮水般的哭泣声,哭声盖过了帕纳鲁的祷告声。里厄紧扶床柱,闭上眼睛,疲劳、厌倦得濒于发狂。

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塔鲁站在他身边。

“我必须走开,”里厄说,“看见他们这样子,我再也受不了啦。”

但倏忽之间,其他病人全住口了。大夫这才意识到孩子的叫声已经变得很弱,而且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在病孩儿周围,哼哼声复起,但低沉得有如从远处传来的这场刚结束的战斗的回声。战斗的确结束了。卡斯特尔早已走到病床的另一头,说了一声:“完了。”孩子张着无言的嘴,静静地躺在乱糟糟的被窝里,他好像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脸上还有残留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