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病,对不?”法官冷静地问。
里厄再看看孩子,说:“是的。”
那位母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但她仍旧不言不语。法官也沉默良久,之后,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
“好吧,大夫,我们应当照章办事。”
里厄的目光一直在避开那位始终用手绢捂住嘴唇的奥东夫人。他迟疑地说:
“如果我能打个电话,事情很快会办妥。”
奥东先生说他即刻领他去打电话,这时,大夫转身对那位母亲说道:
“很遗憾,您必须准备些衣物。您明白是怎么回事。”
奥东夫人似乎愣住了。她看着地上,随即点点头,说道:
“好吧,我这就去准备。”
在离开奥东夫妇之前,里厄禁不住问他们有什么要求。那位母亲仍旧看着他默不作声,但孩子的父亲这次却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了。
“不,没有,”他说,但欲言又止,“还是救救我的孩子吧。”
检疫隔离在一开始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但经里厄和朗贝尔一组织,遂变得十分严格。他们特别要求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必须始终互相隔离。万一家中某一个成员感染了鼠疫而自己却并不知晓,那就绝对不应该大量增加疫病传染的机会。里厄将这些缘由讲清楚之后,法官认为言之有理。然而,他和他妻子面面相觑时的精神状态使大夫感到这样的分离让他俩多么惊慌失措。奥东夫人和他们的小女儿可以住进朗贝尔领导的旅馆隔离室,但已没有床位供预审法官住进去,除非去住市政府正在市体育场用帐篷搭建的隔离营,那些帐篷还是从道路管理处借来的呢。里厄感到抱歉,但奥东先生说,规章面前人人平等,正确的做法是服从。
至于那病孩儿,他被送到一家有十个床位的附属医院住下了,那里原来是个教室。过了大约二十小时,里厄诊断孩子已无药可救。小小的躯体任由传染毒菌吞噬,业已毫无反应。几个刚开始形成的淋巴结肿块把孩子折磨得痛苦不堪,使他细弱的四肢关节不能动弹。他提前被病魔制服了。因此里厄才有在他身上试验卡斯特尔血清的想法。当天晚上,晚饭后,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在孩子身上接种,但没有得到病孩丝毫的反应。翌日黎明时分,为了判断这次决定性实验的结果,大家都来到孩子的病床前。
孩子摆脱了麻木状态之后,一个劲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抽搐。卡斯特尔大夫和塔鲁从凌晨四点钟起一直待在他身边,一步一步跟踪观察着病势的起伏。在床头,塔鲁微弯着他那魁梧的身子;在床脚,卡斯特尔坐在站立着的里厄身边,表面上十分平静,正在阅读一本古书。在这间先前的教室里,天渐渐亮了起来,别的人也陆续来到这里。首先来的是帕纳鲁,他站到塔鲁对面那一边,背靠着墙。他的面容分明有一种痛苦的表情,而且这些天他全力以赴进行的工作已在他充血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接着到来的是约瑟夫·格朗。已经七点了,这位政府职员对他的气喘吁吁表示抱歉。他说只能待一会儿,也许在场的人已经知道什么准确的东西了。里厄默默地给他指指床上的病孩儿,孩子双眼紧闭,面孔扭曲,下死劲咬紧牙关,身子一动不动,头却在没有枕套的长枕头上转来转去。天完全亮开时,曙光已足够让人看清房间尽头原来那块黑板上留下的方程式痕迹,这时,朗贝尔才来到病房。他把背靠在旁边一张病床的床脚,抽出一盒香烟,但看一眼病孩儿之后,他又把那盒香烟放回了口袋。卡斯特尔一直坐在那里,他从眼镜上方望望里厄,说:
“您有他父亲的消息吗?”
“没有,”里厄答道,“他父亲在隔离营。”
孩子在床上呻吟,大夫用力抓紧病床的床柱,眼睛紧盯着病孩儿。这时,孩子的身子突然发僵,而且重又咬紧牙关,身子有些蜷缩,四肢也摊开了。军毯下孩子赤裸的小身体散发出羊毛和酸臭的汗味。孩子渐渐松弛下来,重又把四肢缩回床中央。他仍然双目紧闭,一声不吭,但呼吸似乎更急促了。这时,里厄和塔鲁的目光不期而遇,塔鲁连忙把眼睛转到一边去。
几个月以来,由于鼠疫播撒恐怖从不选择对象,他们俩已经见过不少孩子离开人世,但他们还从未像这天早上那样一分一秒地眼看着孩子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当然,在他们看来,加之于无辜者的痛楚实际上从来性质都一样,即是说,都是令人愤慨的耻辱。然而,在当月当日之前,可以说,他们只抽象地感到愤慨,因为他们从未面对面而且如此长时间地观看过一个无辜者临死的情景。